張衝並沒有接見俘口孫瑾,即便他是眼前這座河北雄城的城守。


    但張衝也給了孫瑾機會,也認可此人是一個忠貞坦蕩的,便讓荀攸出麵對其勸降。


    荀攸並不是認識這名來自邊地的士子,但並不妨礙他對此人的尊重。


    來到營帳內,見孫瑾依然晏然自若,毫無身處敵營的恐懼,荀攸大為欽佩。


    他上前將一壺溫好的酒給孫瑾斟上,然後自我介紹。


    孫瑾顯然聽過荀攸的名字,看著荀攸的眼神滿是驚疑,最後還是沒忍住問出了一句:


    “荀君竟也被裹挾從賊了?”


    荀攸笑了笑,並不難堪,而是坦然道:


    “孫君,我是主動入的,倒不是被裹挾?”


    孫瑾顯然是有點不敢相信,他張了張嘴,最後放棄了言語。


    但荀攸替他說了:


    “孫君是不是以為攸寡義廉恥,不知忠君為國,辱沒了家門投了賊?”


    孫瑾不說話,但意思肯定就是這麽個意思。


    荀攸歎了一句,盤坐在孫瑾一邊,反問了句:


    “這天下呀,誰是賊,誰是義,真的很難說。”


    孫瑾憤恨了一句:


    “我看你是昏了頭了,漢室皇皇是大義,蛾賊洶洶是賊寇,這有什麽好難辨的?我本道荀氏子弟皆是君子,卻沒想到還有你這麽一個昏聵的。倒也是,不昏聵怎麽會投草頭王。蠢不可耐!”


    被孫瑾這麽一罵,荀攸不再麵著他了,主要是他的口水真的噴到自己臉上了。


    荀攸將臉扭向一邊,淡淡道:


    “我以前也是這麽想的。後來我看到掠民害民的是漢軍,顢頇腐朽的也是漢軍。而曾被我看成是賊的泰山軍卻保住著百姓,庇護著百姓,給他們活路,更為他們去尋個道理?”


    孫瑾不屑一顧,哼了句:


    “道理?殺官造反就是道理?你有冤屈你可以申訴。我當然知道有些漢吏苛虐百姓如虎狼,但依舊有無數漢吏克己奉公,是純吏。找這些人做主,何冤不能申?”


    直到這個時候,荀攸才嗤笑了一聲:


    “哎,我道孫君是個誠實君子,但沒想到能說出這番話。可見孫君不是真的昏聵不明就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算了,我是來勸孫君是否願意與我泰山軍一起吊民伐罪,攘除汙穢的。但既然話不投機,我也就是不再勸了。你自己想想吧!”


    說完,荀攸一臉失望的就要出帳。


    而那邊孫瑾被荀攸一頓搶白,臉都羞得漲紅了。


    實際上,他在荀攸麵前是沒有底氣的。他這種寒門子弟,在表現忠貞的背後卻深埋著對高門的恐懼和羨慕。


    所以一開始孫瑾被荀氏的名頭奪了心神,訥訥不言,後麵看荀攸謙卑的不像話,就下意識拿了大。


    這番心思的背後大抵就是對自卑的逆反吧。


    說到底,能以平常心接人待物的,可能也就是聖賢之流了吧。


    而現在一見這個荀攸小年輕掉頭就走人,孫瑾倒生出了一股被小覷的不甘心。但他也是個人物,知道再問就顯得自己淺薄了,而是硬生生的回了句:


    “勝敗乃軍家之常,勢已至此,夫複何言!我勢蹙被俘,你問我降不降,那我且問你家賊頭一句。如我活擒他,他能降我否?他能降我即降。”


    荀攸掉頭看了眼倔強的孫瑾,笑了笑,然後恭身離去了。


    後麵荀攸就將這一番話轉述給了張衝。


    但此刻的張衝哪有什麽心思在孫瑾身上玩三請三讓的花頭。剛剛城內前線送來軍報,入城軍在內城前受阻,內城抵抗激烈,他們沒能打下來。


    張衝此刻焦急萬分,因為他承受著比所有將領都重的壓力。


    此刻有心人就會發現,右軍元帥張旦並不在軍中,同時消失的還有四支飛騎軍還有五個步兵營頭。


    他們去哪裏了?


    當然是去阻擊敵人援軍去了。


    之前張衝已經在真定城下磨了一個月了,要是這次拿不下內城,難道又要磨一個月?


    不盡快拿下真定,然後入城休整。那後麵燕兵南下決戰的時候,他就要陷入戰略下風。


    所以真定之歸屬已經關係到整個北伐大業了。


    張衝聽了荀攸的匯報後,先是問了句:


    “讓孫瑾去勸降內城的漢兵,機會大不大?”


    荀攸想了想,雖然內心的真實想法是想讓孫瑾活命的,但他知道王上所要求的,孫瑾真的不會做。


    於是,荀攸搖了搖頭。


    張衝沉默了一會,可惜道:


    “這孫瑾是個忠臣,亦是節士。如果在平日我必活他,但如今卻隻能全其忠義了。”


    說完,張衝對邊上的郭祖道:


    “你去送一下那孫瑾,用白緞。要是他有什麽要求,能滿足就滿足一下。”


    郭祖唱喏,然後快步離去。


    這個時候荀攸還想勸一下,但張衝主動說話了:


    “這是時間不對,我現在要用孫瑾的人頭去開內城,這事就這樣了。”


    荀攸知道王上主意已定,隻能歎了一口氣,暗道:


    “孫君,不是攸不幫你,是你自己錯過了機會呀。”


    實際上命運是什麽?是每個人每一個選擇決定的。


    孫瑾並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是什麽,但當他看到一個陌生的甲士,抓著把白綾的時候,他就知道了。


    他雖然有點慌張,但並不怕死。他看了下白綾,還自嘲了下:


    “沒成想我孫瑾活著不過是個鬥吏,死的時候卻能有公侯的待遇,不輸。”


    郭祖在聽了這般日後可稱為魏晉之風的行止後,無動於衷,隻是硬邦邦來了句:


    “來送你一道!有什麽遺願也說一說吧。王上開恩,準滿足你。”


    孫瑾悵然大笑,然後整肅道:


    “謝你家大王,我孫瑾倒真有幾分請求。我自詡清白人,不願意汙濁去見高祖。不知能給我一盆水,讓我稍微洗漱一番。”


    這個要求不麻煩,郭祖點頭同意,讓外麵戟士端了一盆水送進來。


    孫瑾並未直接舀水,而是先將自己衣服給整理了一番,然後從兜裏拿出一方巾帕,然後沾了水後,就細細擦拭著臉上的汙濁。


    人這種生物往往會對極致產生一種神聖感。


    此時的郭祖就在孫瑾的身上看到了這一絲感覺,一個人臨死,用自己的巾帕細細清理著,非常慢,但卻有一種別樣的美感。


    很快,孫瑾洗漱幹淨,大笑一聲。又問郭祖:


    “哪裏是西?”


    郭祖點了方向。


    然後孫瑾就麵那裏扣頭三個。又問:


    “哪裏是北?”


    郭祖再次點了方向。


    孫瑾又對著北方扣頭三個。


    一切結束,孫瑾坦然道:


    “快些送我上路,我還要去追那些死難的袍澤呢!”


    說完,閉目待死。


    而本不該親自動手的郭祖為孫瑾臨死前的大氣所奪,上前將白緞繞其頸內,稍微一用力,就絞死了孫瑾,沒讓他受罪。


    最後,看著已經麵如雕枯的孫瑾,郭祖感歎了一句:


    “這是一個節士。”


    然後郭祖就讓人將孫瑾收殮好,將一些屎尿處理幹淨,再備一副好棺木。


    交代完這些,郭祖就前去複命了。


    而當郭祖一入中軍大帳,就聽到自家王上那豪邁的笑聲:


    “果然不愧是我虎士,這就登上了城頭了。”


    原來就在剛剛典韋所部送來軍報,言其與郭誦先後登城,已經站穩腳跟了。


    張衝很激動,他打了無數勝戰,但屬這一次真定之戰讓他最緊張。不僅僅是因為此戰是泰山軍立國的第一場大戰,事關威名。更在於此戰過於緊要,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所以張衝誇道:


    “阿韋打的好,剛剛在外城也是他第一次先登是吧。果然是萬夫不敵的勇猛!還有郭誦那小子,前番敲打了後,這次竟然也能知恥而後勇,好!”


    說完這些,張衝還不停,對下麵的扈兵道:


    “去,拿兩麵金牌,飛傳城內典韋部和郭誦部,彰二人忠勇任事!”


    那邊扈兵們領命而去。


    而這個時候,張衝也看到了郭祖回來,遂問:


    “那孫瑾如何了?”


    郭祖恭敬回道:


    “慨然而死!”


    說完,郭祖就將孫瑾臨死的表現說了一番,連張衝都有點感歎:


    “這是真節士啊。不過也隻能如此了!”


    張衝想了想,交代了一句:


    “讓人選副好棺木,裝殮好孫瑾後,將屍首送入城內。隻便呼:‘首惡已除,餘者棄械,悉數無罪!’”


    郭祖點頭,然後就交代橫撞隊裏的韓當,帶幾個嗓門清亮的去負責這事。


    韓當一直和眾袍澤守在帳外,聽得老隊頭囑咐命令,忙帶著三橫撞士去領了屍首棺木,用牛車拉到了城內。


    張衝吩咐完這事,又從案幾上拿出一封羽檄,遞給了邊上的荀攸,道:


    “公達,你看看這軍報,有何見解。”


    荀攸接過後,隻是一覽,心裏就一咯噔。


    這個時候,他才明白王上為何這次如此心急,原來是北麵的盧植大軍竟然已經南下了。


    而且一旦南下就是號十萬眾,排山倒海而來。


    見荀攸深思,張衝說了句:


    “這軍報上說的十萬眾,我是不信的。這般大的人數,那盧植就是聚得起,也養不起。但沒有十萬,五萬估計還是有的。再加上滹沱水對岸的九門,那裏還有四五千的常山國兵。算他六萬,不算少!”


    荀攸頷首,神色同樣嚴肅。


    是啊,即便就是六萬兵,這也是一股龐大的軍勢,是泰山軍曆軍以來遇到的最大一股敵人。


    甚至,這六萬兵還是大部分都是善戰的燕兵,這就更讓這份壓力重了幾分。


    想到這裏,荀攸明白了王上肩上的壓力。


    張衝的這份軍報實際上是已經渡河的張旦部送來的。


    自泰山軍兵圍真定之後,張衝就命張旦組織一支先遣軍先行過河,伺機拿下九門。


    於是張旦在六月二十五日便領兵五千,劃著收集而來的小舟搖櫓過滹沱水。


    滹沱水上,也有漢兵巡弋。


    但這些漢兵也沒有正經的舟師,和泰山軍這邊一樣都是用的小木舟。所以即便想阻攔泰山軍渡河,他們也沒有多大能力。


    但道理是這個道理,九門城內的常山太守馮巡卻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那就是真的將滹沱水上的兩千巡河兵給掉回了城內,將滹沱水河防拱手讓給了泰山軍。


    張旦得知此事,大喜,遂令全軍全部渡河。


    但誰知道這是漢軍的一個陷阱。


    當張旦傾軍過河後,從滹沱水下遊的河間竟然開出一支舟師,正駛向滹沱水在真定附近的水域。


    顯然,漢軍這是要截斷滹沱水,截斷張旦部的補給線,將張旦部全部殲滅在滹沱水北岸。


    也幸虧,河間國的舟師在行進到下曲陽一帶的時候,被早已探得的後軍元帥部阻擊。


    董訪直接在滹沱水上沉了數十座鹿角,封鎖了這片水域。


    當河間國的舟師行到下曲陽一帶的時候,那些吃水深的大船全部撞上了鹿角傾覆了。


    但依舊有數十艘吃水淺的平底船安然度過水麵,向著上遊的真定殺去。


    擔心後路不穩的張旦,一方麵在九門城外加緊構築工事,一邊讓數十名勇士潛渡回滹沱水南岸,向大本營求援。


    當時張衝正在加緊打造攻城器械,手上的兵力也要用於攻克真定城,所以沒有多餘兵力抽調渡河。於是他決定令駐紮在下曲陽一帶的董訪部渡河北上去救援上遊的張旦。等到自己這邊拿下真定,再大舉反攻。


    六月三十日,董訪領兵八千由下曲陽渡過滹沱河,陷對岸河亭昔陽亭。之後其人領全軍沿著滹沱水北岸西進,行軍兩日,抵達九門之東外五裏的葛坡駐軍。


    當時董訪以密信傳九門南麵的張旦大營,約舉火為號,當夜就夾攻九門城外的漢軍。


    九門城外的漢軍本覺得對麵的張旦已經窮途末路,遂猖狂夜飲。當夜,城東董訪部,城南張旦部一同夾擊漢砦。


    漢軍毫無防備,城外十六砦一夜之間被攻克。


    但九門城上因為四閉,依然沒被奪下。於是,張旦與董訪合兵一處,就準備對九門發動攻擊。


    但也是這個時候,他們得知了北麵的盧植已經率領鎮北軍團浩浩蕩蕩的殺到了上曲陽一帶。


    上曲陽屬於中山國,距離九門隻有一百五十裏的距離。對麵鎮北軍團的騎兵如果要飛馳,當天就能到。


    而張旦和董訪這邊卻因為缺乏戰船運輸,兩部皆沒有多少騎兵去遮攔。於是二人商議了一下,再不敢攻城,而是加緊築壘掘濠,屯駐在城外五裏墩。


    這是當年中山國抵禦趙人進攻滹沱水防線而修建的一處墩砦,主體結構依然存在。於是,張、董二部就以此為主要防禦點,完善在滹沱水北岸的防線。


    在得知盧植的鎮北軍已經到了頭上,二人無不心驚,皆將希望放在了南岸的張衝身上。


    ……


    “報……”


    在將孫瑾屍首送上去的兩刻後,好消息傳來。


    “真定內城破!典校尉陣斬敵將田楷!”


    說完,這令兵就手捧著一滴血的首級,獻給了焦急等待的張衝。


    張衝哈哈大笑,心放下一半,大聲下令:


    “入城!”


    家人們,月票來一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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