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八日這天,天氣異常悶熱,氣壓也極低。


    烏雲不斷在翻滾凝聚,沉悶的雷聲時不時就從遠方打來。


    定亭的道路上,塵埃在滾成簾布不斷向著前方蔓延,厚重又濃密。死一般的寂靜環繞在這片戰場上。


    就是這樣的氛圍中,張衝帶著大軍從塵埃中緩步而來,就連遠來的車馬喧鬧聲都比過去更平靜。


    楊茂和蔡確以及一眾軍吏也這樣默默的立在道邊,沒有小聲的討論,也沒有眼神的交流,所有人都向著那塵埃望去,忐忑又羞愧。


    張衝對於定亭的情況實際上知道的並不太多,直到他今日清晨收到了楊茂和蔡確對昨日大戰的軍報,他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麽。


    這部分在楊茂這裏是有責任的,他在八月六日這天拿下定亭後,寫了一份功表,言已經拿下定亭。但之後就再沒有送回一份軍報。


    不是張衝從甄氏族人那裏得到鎮北軍的最新動向,甚至連蔡確的這支援兵都沒了。


    而張衝自己這裏也是在得到情報的第一時間就拔營開向定亭,但到底還是差了三個時辰。


    此時的他,就從戰馬上躍下,看著嘴唇發白的楊茂,張衝自己也是自責。


    是他將楊茂培養錯了。


    楊茂是他在軍事上的第一個助手,幫助他打造了最先的二百人種子。但後麵張衝要出泰山首義,轉戰中原。這個時候楊茂就被留在泰山鎮守基業。


    但就是這一分別,楊茂的能力就逐漸開始和軍中統兵將們拉開了距離。


    泰山軍出山後,三日一小戰,五日一大戰,光萬人以上規模的戰事就打了五六場,可以說這些戰事極大了磨煉了泰山將們。


    而這個時候呢,楊茂卻在山中,雖然也有戰士,但那個烈度完全不能和這些比。


    如此,楊茂自然就在軍事指揮上落後了軍將們很多,不說和關羽、於禁、張旦比吧,就是和丁盛、董訪比,也是大有不如。


    倒不是說楊茂能力不行,而是他沒帶過萬人以上的軍隊做方麵之任,對於調度以及及時和大本營的情報溝通,這些他都很薄弱。


    此前張衝大召各地鎮戍兵,急需一名統帥之將,而彼時楊茂就帶著二千泰山兵而來,以他的資曆和位置,這多少有些低配。所以他才將各鎮隸在他的麾下,抬舉他做了這位置。


    張衝對楊茂最不滿的是,明明都在軍報中要了援軍,那就肯定知道他會來的,那為何要放走盧植?


    盧植的鎮北軍團是這次北伐的最終目標,不將這一支軍隊全殲,這北方就安定不下來。


    而這一次放走了盧植,下一次抓住盧植主力的機會就不知道到是什麽時候了。


    所以張衝很惱火,非常惱火。


    但等他帶著大軍進入到了定亭的戰場後,他卻隱約知道楊茂為什麽如此了。


    因為此時的定亭戰場上飄散著一股獨特的味道,那是屍體、血液、下水、糞便和青草以及泥土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令人作嘔。


    它是所有久經沙場的軍將都厭惡的味道,但卻又是最熟悉的味道。


    但像現在味道這麽重的,張衝也是聞得不多的,可見昨日的戰事到底有多慘烈。


    於是張衝看了一眼伏遏在地上的楊茂、蔡確等將,然後吭了句:


    “都起來吧,帶我去戰場。”


    之後,張衝就來到了定亭北麵,那裏是昨日白天的戰場。


    到了這裏,戰場的慘狀令張衝震驚。


    隻見冒煙的戰場上,屍體被堆積得老高,正有泰山軍的吏士們正擔著擔架將一些留在戰場的傷員撤下。


    但因為暫編軍是一個由地方鎮戍兵混編組成的軍團,所以在軍醫數量上是嚴重不足的,所以這些被救出的傷員們這會隻能被擺在一處空地休息,呻吟不斷。


    張衝的臉一下子就紅騰騰了,他馬上對邊上的郭祖吼道:


    “趕緊讓中軍的醫匠營來這救人。”


    郭祖一點不敢耽擱,騎上戰馬就去傳令。


    張衝是一個外表冷靜,但內心卻是極其容易動感情的人,他發自內心的心疼和感激這些為他效忠的吏士們。


    這個時候,他突然看到了一個眼熟的人,連忙走了上去。


    他扒著滿是血汙的臉,看到一個清秀的士兵,這人正是之前張衝巡視楊茂大營的時候,遇到的那名被體罰的軍士。


    此時的他微眯著眼睛,嘴唇幹裂又蒼白,如果不是那微喘著的氣息,隻讓人以為是死了。


    當張衝抹著這軍士臉上的血跡的時候,這個年紀並不大的軍士渾渾噩噩的醒了。


    他看了一眼張衝,顯然沒有認出他,而是哼了句:


    “水,有水喝嗎?”


    張衝一摸腰,卻並沒有水袋在那裏。這個時候,邊上的常雕將自己的水袋遞給了這軍士。


    但這人剛抬手,卻發現自己的右手卻沒有了,還在愣,就被張衝搶過水袋送到了他的嘴裏。


    呆愣愣的喝著清水,那人還是看著自己的斷手在發呆。


    張衝隻是看一眼那腐臭發黑的胳膊,就知道這軍士的傷口已經發炎。他扶著這人,強笑到:


    “你還記得我嗎?”


    張衝的問話將這軍士拉回了現實,他看了一眼張衝,終於是想起來了:


    “知道的,是貴人來的,咱還能留在軍中,都虧你呢。”


    張衝邊上的那些橫撞將們聽這話就覺得是怨懟嘲諷之情,張嘴就要嗬斥。但看到這軍士的慘重,終究是沒張出口。


    而張衝卻並不覺得這是嘲諷,他頗為自責道:


    “你怨不怨我呀,不是我的話,伱也不會傷成這樣。”


    那軍士慘笑道:


    “咱有什麽怨不怨的,這就是咱的命。將軍你不也是給咱機會拿著盤纏回鄉嘛,但咱過不了心裏那坎。憑啥咱同社的三個一起出去的,最後就回去我一個人呀。咱丟不起這個人的嘛。”


    然後軍士就舉著自己的斷手,略帶恐慌又帶著幾分無助道:


    “就是咱是廢人了,沒有手還怎麽開田呀。王上發給咱家的地,還要我回去開呢。”


    這人說到這裏的時候,張衝的淚就流了下來了。


    張衝眼睛尖,早看到在此人不遠處有兩具屍體,那臂肩上的裏社名正和眼前的這名軍士一樣,也就是說和此人同出裏社的兩人已經戰死了。


    再聽到,此人說著,三人同出裏社,自己一個人回去丟人,張衝哪還忍得住淚水。


    他的腦海裏,突然想著一句話,“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


    他張衝雖然不是武皇,但也是影響萬千人命運的王者,就比如現在他的一個決定就影響著這士卒同社三人的命運。


    雖然張衝有自己的視野和自信,認為自己做得是對的,但這一切依舊讓張衝深思要慎厥身,修思永,不輕民事惟難。


    張衝最後對這人道:


    “你叫什麽名字。”


    那軍士道:


    “咱叫馬虎子,後麵入營的時候,伍長嫌咱名字不好聽,就給改了叫馬貴。”


    張衝對馬貴道:


    “你放心,分給你家的地就一定會有人幫你開的。你現在沒手了,但還有另一隻手,隻要努力,照樣還能過活。”


    見馬貴對自己的話不信,張衝補充了一句:


    “馬貴,咱叫張衝,就是你說的王上,咱說你有用你就有用。你信不信我?”


    果然,當聽到這話的時候,馬貴的眼神放出了光,他一下子充滿了希望:


    “你,你,真的是王上呀。嗚嗚嗚,可好了,咱得要和六子他們說說,告訴他們咱也是見過王上的人,這下子非得讓他們奉承著咱。”


    見馬貴恢複著信心,張衝問了句:


    “現在你這傷有點重,但還有得救,後麵醫匠會將你整條胳膊都切掉,就看你能不能扛過去了。”


    那馬貴一聽要切掉整條胳膊就慌了,死活說著些自己還想要胳膊,他還沒找媳婦。


    張衝激他:


    “斷了胳膊就找不到媳婦?你是我張衝的兵,要對自己有信心。”


    最後馬貴在張衝的“威嚇”下,撿起信心,被擔架拖著就去後麵做手術。


    也不知道這馬貴能不能挺過去。


    想到了這裏,張衝突然對邊上的李恒道:


    “你讓醫匠營的那些大將去試試柳樹皮,用煮柳樹皮的汁水塗抹傷兵的傷口,看能不能消炎。”


    炎症這個概念,張衝教過這些人,他們能懂。


    李恒自隨張衝到戰場後就一直發愣,突然聽到張衝喊他,忙應了一句,然後就要上前。


    但不知道是不是腿軟的原因,一腳就踩在了一具漢軍的屍體上。那屍體從肚子上的創口處流了一地的下水,李恒直接踩上去,一下子就滑倒了。


    滑倒了後,李恒雙手撐地就要起來,手又撐到一個頭顱上。


    這頭顱被利器從脖子上切下,滾落在地,然後估計又被戰馬踐踏過,完全看不出形狀了,隻是一堆裹著肉泥和腦漿的團狀物。


    感受著黏糊濕稠的觸感,再看著那滿地的內髒殘肢,李恒終於繃不住了,就當著張衝的麵前嘔吐了起來。


    張衝見李恒這個樣子,知道是傳不了令了,就又喊了一個幕僚去。


    張衝並沒有責怪李恒,但在心中已經決定將身邊的這些幕僚書記陸續外放,去辦一點實務,這才能培養。


    然後張衝就帶著將吏們去一邊的傷兵營,他並不需要具體做些什麽,但隻要他在這裏,資源就會往這裏傾斜,沒有人會懈怠。


    而有了大本營的中軍的支援,對戰場的打掃和救護就越發快了。


    還是和過去一樣,泰山軍的屍體會集中擺放到一起,漢軍的屍體則會堆進坑裏,集中掩埋。


    輜重營的牛車也被集中使用,用來運輸著傷員。


    具體的安排是這樣的,重傷的集中留在原地救治,輕傷喪失戰鬥力的則隨著輜重一起回到後方的九門。那裏已經建設好完善的軍需中轉,在那裏能得到妥善的治療。


    而在戰場那邊,泰山軍們還在戰場上發現了大量重傷的漢兵,他們被拋棄遺留在了戰場。


    對於盧植來說,拋棄重傷員而隻帶著輕傷兵撤走,反而是在救這些重傷兵的命。


    因為他很了解,如果這些重傷兵也隨行的話,不說對士氣的影響,就是這一路折騰,這些重傷兵絕對一個活不了。


    反而是留在戰場上扔給泰山軍,沒準還能留一命。


    即便是處於敵對的一方,盧植對於泰山軍所表現出的軍紀和仁義之心,也是心生佩服的。


    總有一些道德會超脫著敵我的敘述,讓所有人都尊敬的。


    泰山軍還征召了一些附近裏社的鄉民,這些人並沒有想象的那麽質樸,這兩天漢軍崩潰後的殘兵就是消失在他們的草叉下的。


    這種對於軍隊殘兵的狩獵是大自然的恩賜,一年總能遇到那麽幾次。


    所以當泰山軍出現征召他們的時候,他們是惶恐的,但在得知去那裏挖坑可以獲得粟米,這些人欣然就來了。


    戰場上到處是敵我的屍體。這一戰中,漢軍前前後後至少丟了六千具屍體,其中劉質部估計有四千多,鎮北軍大概兩千多,就這樣相互枕藉著。


    泰山軍這裏也是,趙郡鎮幾乎全軍覆沒,隻這就丟下了一千多具屍體,再加上其他各營的,屍體也達到了三千具。


    所以兩軍一共接近萬具屍體就這樣擁擠得堆積在這一塊地方,得有多恐怖。


    但好在,隨著大本營的到來,對於傷兵的救護也越發係統。輜重營的輔兵幫忙將傷員送上牛車,車上的民夫不斷將備好的清水給這些傷員飲用,也有輔兵會給他們做簡單的包紮。


    可見,泰山軍在救助這一塊是相當科學高效的。


    就說這牛車吧,也是專門設計過的。不僅實用、簡單,還專門多一層可拆卸的底麵作為擔架。從另一個角度,也算是簡易的救護車了。


    張衝在傷兵營一直呆到了秩序穩定的時候,然後就將眾將招來,開始交代軍務。


    首先就是紮營,眼見著天就要下暴雨,全軍入定亭壁是不現實的,所以要趕緊紮營。


    然後就是留一部在戰場上,負責聚攏漢兵的傷員、俘虜、丟棄的武器,並埋葬死者。而本軍戰死者,就地火化,然後按臂章的信息歸攏。


    這些骨殖將會與戰死者的個人物品一起,隨著輜重後勤回去,然後由各地的驛站係統送到各自的家人。


    而對這些戰死者的撫恤和恩賞也會很快就送到。


    對於這些為泰山軍大業死難者,張衝從不會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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