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一日,巳時,隅中,中人亭。


    對於漢軍來說,形勢已經到了非常危機的地步。


    東壁失陷,戰前布置在前坡的軍陣麵臨崩潰,才支援上去的烏桓突騎就分崩離散。


    盧植怎麽也想不到,從開戰到現在才不過是兩個時辰,戰局敗壞就到了這個程度。


    不過盧植也從對麵那急切猛烈的攻勢中琢磨出了些什麽。


    越是急戰,越是說明對麵在搶時間!那對麵在搶什麽時間?隻要想一下,就知道必然是河間兵團的援兵就在左近,時刻可能出現在戰場。


    盧植相信自己的判斷,這是他作為漢室第一流統帥的自信。


    而越是如此,他就越不能讓前坡陣地崩潰,所以他派出了自己最信賴的部隊。


    公孫瓚的白馬義從。


    ……


    在東麵的後坡,在泰山軍看不到的地方,有一支兩千人的步兵方陣,還有兩營各千人的騎兵部隊。


    這就是騎都尉公孫瓚的本兵。


    原先他帳下還有兩千人的步兵營,但交戰未多久就被盧植調到了前麵,至今沒有消息。


    所以,此時公孫瓚的本兵實際上就是四千人。


    此時,公孫瓚和他的白馬義從們就或坐或躺的在坡地上休息,聽著前麵戰場的喧囂和廝殺,他們皆如尋常一樣,閑聊。


    公孫瓚這會也在幾名騎將的簇擁下斜躺著,嘴裏嚼著一根野草,有一句沒一句的和邊上族兄公孫度聊著。


    公孫康比公孫瓚要大十一歲,在此世幾乎都不是一代人了。但不知道怎麽的,公孫瓚就對自己這個族兄很親切,許是因為他們都是骨子裏崇尚暴力的邊人士子吧。


    和公孫瓚一樣,公孫度的背景也不太好,又出自帝國最偏僻的玄菟郡,可以說毫無上層人脈。


    但公孫度有個好貴人,就是當時玄菟郡的太守,也是主脈的族叔公孫延,因為此公有個兒子叫公孫豹和這公孫度就是同年生的,而公孫度的小名又叫阿豹,所以公孫延親而愛之,視如己出。


    而公孫度自有了這個好大爹後,整個人生才不一樣起來。先是被蔭舉為郎,然後又做了一任冀州刺史,都是清貴公職。


    但公孫度骨子裏就偏勇銳,所以在做冀州刺史的時候就很是查了一波州裏的不法,然後就得罪了冀州的士族們,最後隻能灰溜溜回遼東老家避禍。


    這一次盧植大典兵,公孫度散盡家財,將他義父留給他的家業全部變賣,組織了一支千人的部曲兵。


    本以為可以一戰而起,但誰知道在定亭之戰的時候,大敗虧輸,好不容易積攢的底子就這樣輸得精光。


    這個時候,同為公孫家的公孫瓚就拉了他一把,不僅安排他到了自己的麾下,還單獨令其領一支五百人的騎兵。


    公孫度也是發了狠了,將自己的兩個兒子,一個十八、一個十六全部安排到了隊伍裏,還抽調自己的心腹將柳毅和韓忠兩人一並輔助帶兵。


    如此,公孫度才將這五百人的騎兵給掌控住。


    公孫度受公孫瓚這麽大的提攜,所以雖然年齡比公孫瓚還要大個十一歲,但語氣就頗為恭順,說的話也讓公孫瓚很是受用。


    此時,他就在問公孫瓚一個問題:


    “伯珪,這一戰咱們要為盧帥打到什麽程度?”


    公孫瓚皺了皺眉,聽出了公孫度話裏的意思。很顯然,自己這個族兄已經開始懷疑為盧植賣命的必要性了。


    沒錯,人心的變化就是這樣的。人不是木頭,沒有永遠固定的忠誠。


    隨著戰事的發展,可見的敗局已經在顯露,軍中將吏們都在想,咱們是不是該給自己找一條路子了?


    再聯想戰前就主動投降的馬騰部,見其安全受降,就更讓人心浮動了。


    公孫瓚正準備講一番道理,這個時候,馬蹄聲急,從中軍奔來一名君子營的騎士,一路不停,飛馳而來。


    公孫瓚眼神好,一眼就看出這令騎正是自己師叔鄭玄的兒子鄭益。


    他立馬意識到了前方戰場的形勢已經到了一個非常危機的地步,不然盧師不會將鄭益派來傳令的。


    於是公孫瓚高聲下令:


    “全軍準備,上馬。”


    此令以人傳人的方式,很快就傳遍了這處營區。


    等鄭益氣喘籲籲的奔來的時候,就看到師兄公孫瓚帶著全軍吏士們已經頂盔摜甲,準備就緒。


    顧不得感慨師兄的明睿,鄭益將盧植的口頭軍令傳達給了公孫瓚:


    “有令,命你部即刻支援中路的韋端部,擊潰正麵之敵。”


    這個命令其實是有點問題的。


    公孫瓚是右翼的後備軍,一旦前坡右翼的友軍不支,按理就應該將他調度上去,這本來也是公孫瓚以為的。


    但現在盧師卻要他率部去支援中路?那中路自己的後備做什麽?


    這個命令傳達的不清不楚的,公孫瓚吸取了此前他的老上司在雞澤之戰的教訓,非得將這個軍令意圖搞明白。


    於是他對第一次上戰場的鄭益問道:


    “盧帥為何要讓我軍去支援前坡的韋端部。”


    這個問題也幸虧是鄭益來答,他一直隨扈在盧植左右,對於盧植所獲得的信息知之甚詳。於是他解釋道:


    “韋端部現在的兵線已經不支,之前支援過去的烏桓突騎也被擊潰了。急需要你部去穩住中軍的潰敗。”


    公孫瓚又問:


    “我是左冀後備,我去支援了中路,那左翼陣地丟了怎麽辦。”


    鄭益抿著嘴,老實回道:


    “盧帥的計劃是以師兄一部和中軍的後備一並去支援前坡的中軍,一舉在中路打開攻勢。盧帥發現目前進攻我部的三路軍,唯有中路軍戰力最強。隻有集合更多的兵力才能在此處打開局麵。”


    公孫瓚電光火石的想到了很多,有些是鄭益明說的,有些是鄭益未說的。


    公孫瓚明白了老師的意思,這一刻他們師生之間心意相通。


    隨後公孫瓚就不再多問鄭益,而是難得的對麾下的義從們高聲演講:


    “弟兄們,這一次我將要帶著你們再上戰場。但這一次,我不是帶大家求活的,我是要帶大家去死的。我公孫瓚要死在這裏,你王門死在我後麵。你,鄒丹死在我們後麵。”


    公孫瓚的第一句話就氣氛壓抑,緊著著他就繼續道:


    “國家喪亂兩年,衣冠喪盡、漢室傾頹。這一戰就事關我漢室存亡,如果我們的死能換得漢室的活,那死又何妨?死又何懼?在滎陽,我們有弟兄死了。在巨鹿,我們又有弟兄們死了,在鄴城、在邯鄲、在雞澤、在三河亭、定亭、這些地方,哪裏沒有我等子弟的鮮血?”


    此時,公孫瓚自己都動情難抑,他悲情道:


    “我們流得血太多了,所以如果這一戰,用我們的死,去止戈,去讓更多的人不再死。我們一死又何妨?至少我公孫瓚願意去死!爾等願意嗎?”


    三軍吏士想及戰死的袍澤和家中的子弟,淚滿衣襟,高呼:


    “願隨將軍赴死!”


    公孫瓚哈哈大笑,拔出環首刀,在小拇指劃著一個傷口,然後用鮮血抹在額頭起誓:


    “我等義從,義之所在,生死相從。”


    見主將如此,其餘一眾將吏皆是如此,這些人有公孫瓚的幕友劉緯台、李移子、樂何當,有白馬將鄒丹、王門,甚至公孫度也帶著自己的兒子公孫康、公孫恭,以及部將柳毅、韓忠起誓。


    三軍上下一心,願隨公孫瓚搏命。


    公孫瓚臨出發前,笑著問道自己的好友劉緯台:


    “老劉,你能算出咱們這一戰是吉是凶呢?”


    劉緯台是北地有名的術士,曾為公孫瓚批命他有做北地主的命格。


    如今公孫瓚在最後的衝鋒前,忍不住問其吉凶,劉緯台含淚答道:


    “有死而已。”


    公孫瓚的臉色急速發白,他萬沒想到這劉緯台竟然給他批了這麽一個結果,而且就連騙都不願意騙他,他慘笑道:


    “死好,死好。我公孫瓚不過邊地一武夫,蒙漢室恩遇,盧師愛護,以為肱骨。本就當死力相報。此戰不勝,有死而已。所謂,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毀其節。我身雖殞,也可留得清名在人間。好,好,好啊!”


    說完,公孫瓚執槊高呼:


    “執槊!”


    包括八百白馬義從在內的兩千騎兵皆聞言手執馬槊,一時間這裏樹立起了一片樹林。


    公孫瓚再下令,眾扈兵傳令:


    “編隊!”


    說完,公孫瓚帶著自己的白馬義從高執白馬旗,率先組織成了一條橫隊。


    在這一係列動作後,白馬義從的全體吏士們開始高呼:


    “慢步。”


    隨後,全軍接近兩千的騎兵就排著了四十排的橫隊,壓著馬速就緩緩上坡。


    速度很慢,很慢。


    此時的白馬義從的隊列裏,年輕的右北平人解俊就行進在漫長的隊列中。他所處的位置靠在裏麵,所以除了聽到前麵戰場的喧囂廝殺聲,就隻能看到前麵和左右的袍澤。


    但解俊並不畏懼,身邊都是他信賴的袍澤弟兄,前麵的是他們信賴的統帥、何懼之有?


    而現在,他們隻需要穩住馬速,安耐住自己焦躁急切的心,等待統帥下最後的衝鋒號角。


    想到這裏,解俊不自覺地又看向了位於他左前方的一名高大武士,他叫王門,是他們這一部的白馬將。


    其實不僅是謝俊,他們這一排所有的騎士都在目光炯炯的盯著王門,等待著他的衝鋒號令。


    騎軍衝鋒的馬速不是從頭到尾保持一致的,為了將馬的體能留在最關鍵的衝鋒,騎兵在衝鋒一般都采用漫步加速到快步,再加速到滿跑,隻有接敵前才會全力衝刺。


    呼哧呼哧的馬息聲縈繞在白馬義從的耳邊,漸漸的,一種緊張的情緒開始浮現在他們心頭。


    原來他們也並不是如自己想的那樣,無所畏懼的。


    突然,一聲急促的號角聲響起,然後解俊的視野就一空,他們已經奔上了坡,開始從坡上下衝了。


    而在這號角響起後,謝俊一直注意著的王門,猛然高喊:


    “放槊,衝鋒。”


    隨著王門的一聲令下,他這邊五排的白馬義從紛紛放下馬矟,開始沿著山脊線狂飆突進。


    公孫瓚帶著的白馬義從是從中路的右側切入的,其衝鋒的目標正是剛剛斬護烏桓校尉公綦稠的飛豹軍突騎。


    彼時飛豹軍正準備再集結,突然就被突來的白馬義從給攻擊,毫無準備下吃了大虧。


    奚慎用兵就和他的性格一樣,不蠻幹,不硬頂。


    見自己這裏正好擋著敵方精銳騎兵的通行道,奚慎哪管自己後麵是不是還有友軍,直接下令飛豹軍撤離到戰場的外圍,重新組陣。


    奚慎的辦法對不對呢?對,因為騎兵軍事條例就是如此。


    但他這麽做,卻是置友軍於不顧,可謂冷血。


    隨著飛豹軍的主動撤退,白馬義從一路順著山脊線開始衝擊著剛剛苦戰過的鐵槍軍。


    盡管朱靈幾次浴血奮殺,但終不能挽救所部的潰敗。


    白馬義從的攻勢太猛烈了,他們高呼著:


    “義之所在,生死相從。”


    每每幾名騎士就敢衝鋒一個軍陣。這些人悍不畏死的同時,還將北疆武士的騎射之術發揮的淋漓。


    他們都敢縱馬在陣前,貼著那些貼槍軍的吏士們射擊,膽量超凡。


    最後一番鏖戰下,朱靈的小腿被射中,最後被扈兵們扛著下了戰場。


    而一旦鐵槍軍潰退離開戰場,邊上的鐵林軍、鐵甲軍紛紛開始停止了行軍,開始結大陣穩定陣型。


    狡猾的白馬義從並不魯莽,他們放過了整列好的泰山軍軍陣,開始向著後麵牽招的車弩營進攻。


    但在路上,他們就被衝刺而來的李輔的天雄軍和嚴綱的天威軍攔截住了,而在不遠處,李虎帶著飛龍軍也在高速奔來。


    一時間,形勢變換,公孫瓚發現自己的部隊陷入了敵軍的包圍了。


    但這個時候公孫瓚又怎會退縮,他一馬當前,持自己的雙刃矛,高呼:


    “漢之長城,白馬義從;義之所在,生死相從。諸君隨我殺啊!”


    義從們齊齊聲呼:


    “殺!”


    然後他們就隨公孫瓚撞向了下麵的泰山軍突騎。


    白龍、黃龍戰於野,其血玄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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