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粼粼,精甲曜日,根車內,張衝正和荀攸核對這一次的出征序列。


    從太原到上黨,要先行南下走至祁縣一帶,然後再向東穿過蔣穀大道、軒車嶺,就可進入上黨地區西北大門武鄉。


    這一段路其實並不長,從太原西南下走上黨,也就是二百餘裏,其間每三十裏又有一處驛站,道路非常發達。


    實際上,當張衝的車架出太原門的時候,其先頭部隊早就已經抵達到了蔣穀大道外的穀口團柏穀。


    本來,張衝是不想坐這種慢騰騰的軒車的,但為了方便和幕府吏士交流軍情,才不得以坐了這大車。


    本來軍中也沒有這累贅物,這還是太原府庫裏的,據說是丁原的車架,現在倒是便宜了張衝。


    此時,在這巨大的軒車內,張衝踞坐、荀攸、董昭、蒙沮三人分坐左右,正和張衝匯報著各軍行軍情況。


    這一次上洛,泰山軍實際上兵分三路。


    主路就是張衝所提掉的五萬大軍,他們將沿著太原道南下,然後在團柏穀穿越太嶽山進入上黨盆地。


    而另外一路則是趙郡太守謝弼,將兵五千,沿著滏口陘進入上黨地區,和張衝的主路軍一起左右夾擊上黨。


    而第三軍大軍則是鄴城留守張旦,統兵兩萬,沿著太行山北麓南下河內,然後三軍於河內野亡合軍,兵軍入洛。


    這一軍策是荀攸所獻,他講京都為天下之中,四通八達,東南西北皆可上洛,而我軍實際上已三麵圍洛,無論是從北麵、東麵、西麵皆上洛。


    東麵,有黑夫之河濟軍團,從濮陽沿著黃河一路西進,可直趨虎牢。但這條路上有盤踞在陳留一帶的張邈勢力,如果黑夫走這一條路,兩軍必戰。


    而陳留張邈和豫州的袁紹為盟友,一旦陳留地區爆發戰事,袁紹必定參加。


    而當前,泰山軍並沒有在中原進行決戰的準備,是以黑夫之河濟軍團可為牽製陳留敵軍的作用。


    而且因為黑夫部已經牢牢占據大河渡口白馬渡,所以如有必要,鄴城方麵會南下支援河濟。


    但總體來說,泰山軍之河濟方麵在此戰中主要采取牽製戰術,而不主動向西,不使戰事擴大發生不可測的結果。


    黑夫之河濟軍團如此,泰山軍對洛陽西麵的處理也差不多。


    如今,泰山軍在占據整個並州後,已經和關西漢庭在河東一帶對峙。按照一般的戰術,此時泰山軍南下上洛,多是要走河東這條路的。


    實際上,一開始泰山軍高層也確是這麽想的。


    因為,從太原道南下進攻河東,就能像一條錐子直插洛陽和長安之間。


    從臨汾走汾水可以趨龍門渡,占據進入關中的門戶。從聞喜穿穀口,可進入河東腹安邑,占據富庶鹽池。


    而一旦占據河東,就可以直接從茅津渡口過河,進入弘農陝縣,然後沿著崤函道向東,從西麵威脅洛陽。


    這一條路也是曆代兵家常走的路,日後漢獻帝從河東回京都也是走的這條路。


    但之後,張衝和諸多幕僚仔細研討後,還是放棄了這條路。


    首先一個就是關西漢庭在河東方麵確實下了力。


    他們沿著汾水和峨眉台地構建了一條防線,其中重中之重就是玉璧。


    此前泰山軍的飛軍背旗們曾在河東方麵的暗諜幫助下深入到河東,也曾遠觀過這一壁壘,甚是險要。


    泰山軍要是走這條路下河東,即便最後拿下玉璧,也會極大的挫兵鋒,得不償失。


    此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走這一條路,會逼得關西和關東聯合。崤函道本就是處在兩京之間,而一旦張衝橫插而入,誰也不能保證兩京不會摒棄前嫌,聯手夾擊泰山軍。


    而到時候,關西軍在函穀關、關東軍在澠池,前後夾擊,背後又是大河,必將陷入四麵包圍的境地。


    所以多方考慮,張衝放棄從西麵進攻洛陽的計劃。


    但卻有一條古道被張衝用起來了,那就是王屋道。


    這條道實際上就是從聞喜口外的涑水河上遊向東南行,過橫嶺關,經過皋落,穿越王屋山區而抵達垣曲縣,之後就可以經齊子嶺、軹關進入河內郡界,然後從這裏南渡孟津,就能進入京都。


    這條道路開辟的非常早,春秋時期晉人為了打通通往中原的道路,特意進攻王屋山內的赤狄。


    此後晉人多次出路此道,與齊、楚競爭中原霸權。


    這條道也是從河東地區進入河洛最近的一條路,但可惜現在泰山軍並沒有能完全掌握這條道,隻能讓飛軍的哨騎、遊奕穿行此間。


    如今,泰山軍和關西軍對峙的第一線依舊是雀鼠道附近,雖然介休之戰後,關西軍將穀內的兵馬全部撤到了穀後,但依舊在穀間修建壁壘阻擋泰山軍。


    所以,泰山軍和關西軍還是在臨汾盆地的最北緣對峙,而王屋道的入口卻在臨汾盆地的最南端,所以泰山軍是很難過去的。


    而現在之所以還能走哨探遊奕,還是因為董昭打通了聞喜裴氏的關係,正是有這個地頭蛇的幫助,泰山軍才可以小股人馬往來,為張衝提供河洛最新的動態。


    於是,這剩下的唯一能通行大軍的,就隻有北麵了。


    而要想從北麵進攻洛陽,實際上就是一個地區一個渡口。


    地區就是河內,渡口就是孟津渡。


    從京都上東門出發,折北六十餘裏,就到了孟津渡,而過河之後就進入到河內。


    河內這個地方可以說是河洛地區北麵最重要的地區。從太行山南麓到大河之間,從王屋山到汲縣,這片不大的地區可謂兵家必爭之地。


    這裏以前就南陽,為太行山南之意。過去,晉人得之而霸業成,秦人得之而能與三晉爭,前漢爭中原,則先定河內,本朝光武經營河北,則以河內為固,進而複洛陽。


    可以說,河內這片地區就是洛陽的北麵防禦核心。所以,關東朝廷在河內方麵的防禦是非常嚴密的。


    不過,從北麵進入洛陽雖然隻有河內這一條路,但進入河內卻有三條路。


    一條就是從河北沿著太行山東麓南下,比如張衝讓張旦統軍兩萬從鄴城出發,走的就是這條路。


    這條路也是河北地區到河洛地區最便捷之路,為用兵河洛者首選。後世,石勒攻洛陽就是從這條路走。


    第二條路,就是從太行陘。


    太行陘在河內懷縣西北三十裏,是太行山第二條中斷陘口。


    從這裏穿越太行山麓,就能過長平、上黨二地,然後沿著多處水道進入太原盆地。


    而現在,張衝所率之主力軍就是從這條路走。


    可以說,這條路也是並州地區進入洛陽的主要通道。昔日並州丁原帶著邊軍南下的時候,就是走的這條路。


    從太原、經上黨、河內、河陽,長驅入洛,五日便至。


    所以此後權臣多置霸府於太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一旦洛陽有警,晉陽兵馬五日便能殺到洛陽對岸。


    而第三條路,就是剛剛說的走王屋道。


    從太原沿著汾水一路南下,然後在臨汾、聞喜一帶東入含口,然後越過王屋山,進入垣縣,之後向東過齊子嶺、軹關然後至河陽。


    隻是現在這條路被關西軍所阻,不能通行大軍,殊為可惜。


    不然泰山軍從這三條路並力進攻河內,能更穩操勝券,而不像現在主力大軍要先攻克上黨。


    上黨,上黨,與天同黨,可見高巍。


    這片地區是處於太行、太嶽山脈中間的一塊盆地,以長子為核心,物產豐富,交通便利。


    但要拿下上黨卻並不同意,這裏台地多,山脈破碎,行軍不容易,反而對於防守一方來說更為有利。


    也正是考慮上黨高地的地理險惡,張衝才令邯鄲、鄴城兩麵在太行山東側進攻上黨。


    這樣一旦張衝大軍受阻於上黨,謝弼和張旦的大軍則可以從滏口、太行陘兩地,在東麵和南麵進攻上黨。


    可以說,荀攸布置的軍略是非常合張衝心思的。


    一方麵盡可能聚集兵力進攻一敵,另一方麵又有多路配合,既能齊頭並進,又能左右鉗形攻勢,互相減輕壓力。


    但張衝的攻勢這麽聲勢浩大,洛陽方麵也不全是蠢蛋。


    實際上,他們自己在洛陽北麵的防守是非常完備的。


    先是最重要的孟津渡,關東軍就建立了三條城。分別在北岸、河心沙洲、南岸各修造了三座堅壁,取名“河陽三城”。


    三城修畢,大將軍何進就曾視察過這三城,直接評價:


    “人造之險,自古莫如此三城。向使城內積穀三十年儲,事成,雄據天下,不成,守此足以畢老。”


    京中有識者皆言,大將軍此言,成乃敗亡之語。


    但何進卻不為所動,而是大力經營河陽三城,不僅在河橋之南修建了河陰倉,在裏麵囤積了百萬石積糧。


    還將自己的族弟何榮舉為河陽尉,權河陽三城防務。


    而除了對孟津的擴建外,關東方麵同樣在河內的野王城進行擴建。


    野王為河內郡治所在,為三路交匯之地,是河內樞紐所在。而現在的河內郡守是薛洪,就駐紮在野王城。


    而除了野王城,京都在河內的重鎮還有汲縣和軹關、天井關,皆是泰山軍上洛路上的難關。


    尤其是那天井關,羊腸阪道說的就是那裏。


    而現在在車內,張衝就在聽蒙沮講這些地區的情報,做到知己知彼。


    車馬還在走,人有點昏昏欲睡,突然,蒙沮講到了一條信報,讓張衝精神一振,卻聽蒙沮道:


    “京都的情報送來,疑似朱儁的人物回京了。”


    張衝當即下令:


    “立即著人去探,務必要獲得準確情報。”


    蒙沮忙記了下來。


    這由不得張衝不慎重,因為目前關東最後的柱石就是那朱儁了。自皇甫嵩自戕後,朱儁就是關東朝廷唯一的大帥,如果他來到了京都,那顯然會針對泰山軍的南下進行一係列布置。


    之後,四人又聊了一會,將三路大軍的動態都做了梳理後,張衝結束了會:


    “事情就按我布置的去辦。大家隨我下車走一走,我這腿啊,還是不適合坐這馬車。”


    於是,張衝下了軒車,然後走到了道邊的一處坡上,身後跟著了一眾文臣猛將。


    此時,他看著腳下那旌旗塞道,甲騎如流的景象,內心豪邁漸生,他對眾人道:


    “這一次上洛,咱們要一戰功成。不僅要拿下洛陽,更要贏得民心,贏得大勢。”


    眾人忙呼唱喏。


    這時候,人群中的令狐邵見張王心情這麽好,自覺機會來了,忙出列:


    “陛下,如今虎賁十萬,搖向上洛,此情此景,卑下忍不住要獻歌一首。”


    張衝扭頭看了一眼,認出這個令狐邵是太原出降的一員,心裏暗嗤笑文人就是個雞兒,你理他,他就硬。你不理他,他就軟。


    雖然心下不屑,但張衝還是含著笑,點頭。


    於是,令狐邵激動的唱道:


    “九旗雲際出,萬騎穀中來。石路行將盡,煙郊望忽開。”


    這詩說實話還行,再加上令狐邵的嗓音不錯,清正有磁性,將這首小詞唱得還是有味道的。


    其實人群中有令狐邵這樣心思的不在少數,他們當然知道這是什麽,就是歌功頌德。


    說實話這種唱讚歌事情,一般有底線的文臣都不願意,畢竟有點羞恥。但在場的人見令狐邵這麽果決,也反應過來了。


    他們有啥?沒軍功,沒籌劃、沒經濟,再不給王上唱唱讚歌,他們還有什麽價值?


    這些人本就是並州的投降派,被泰山軍收入幕府後,一直惴惴不安。


    他們多少明白,如他們這些人其實就是一個千金市馬骨的作用,等泰山軍得了天下後,他們估計也就得個清閑的職位。


    但話是這麽說,卻沒幾個甘心的,這些人都多少自負才望,以為天下宰割在手,如何願意清閑,此刻見有這麽一個機會展現,也顧不得羞恥,開始出列唱讚歌。


    在令狐邵帶頭下,後麵不少並州士都陸續獻詞,但整體水平都一般般,有些甚至因為緊張,還磕磕絆絆的。


    直到另外一個太原名士溫恢出場,整個文風水平才升了一個水平,隻見這位身高八尺,溫文爾雅的文士,於黃土坡上迎風唱道:


    “鍾鼓嚴更曙,山河野望通。鳴鑾下團柏,飛旆入長平。地險關逾壯,上黨鎮尚雄。春來津樹合,月落戍樓空。”


    此歌一出,有一定文學修養的都暗暗點頭,如荀攸等人資深幕力也忍不住看向那位八尺並州士。


    但在這一片和諧中,有一人卻歎道:


    “張王,我也有一詩獻上。”


    張衝看過去,是那個叫王機的,據說是那個倒黴的護匈奴中郎將王柔的兒子。


    隨後不等張衝同意,這王機就排開人群,環視左右,哼道:


    “肩輿次京都,睥睨向大荒。千裏何蕭條,草木自悲涼。”


    王機一番話說完,全場雅雀無聲,剛剛那溫恢更是滿臉通紅,心頭羞愧:


    “和王君一比,我真的是泥巴也似的人物,我輩文人如何這般就折腰了呢。”


    王機這詞說來並沒有多少文學性,但格局視野卻更高,其展現的風格更是讓一眾並州士汗顏。


    但這詞落在泰山軍幕府士耳朵了就不那麽一回事了。


    那郭圖直接站出來,怒斥:


    “好你個機心小兒,也想踩著我泰山軍邀名?來人,將這王機拿下。”


    原來,郭圖自己就是何機心的人,自然一眼看出王機語言下的壞心思。


    你在咱泰山軍大軍出征的時候,講什麽千裏蕭條,草木悲涼,這是罵誰?


    果然,壞種最懂壞種。


    就在橫壯將要拿下王機的時候,張衝擺了擺手,他笑著對郭圖道:


    “老郭,急什麽,咱們泰山軍允許人說話。”


    說完,張衝瞥了一眼王機,然後對眾人笑道:


    “我也有一首詞,是他人所作,你們品品如何。”


    說完,張衝就唱道: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裏太原路。望東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話畢,全場雅雀無聲,眾人暗暗品味著這詩歌的意境,真乃絕品。


    張衝問向郭圖:


    “老郭,你覺得這詞如何?”


    郭圖恭敬中帶著阿諛,諂媚道:


    “王上,我郭圖也自稱風雅。無論樂府名篇,還是鄉裏小調都聽過不少,但從來沒有聽過這般心憂天下的唱詞,如不是王上說這是別人所作,仆定然以為是王上的手筆,畢竟這天下誰還能比陛下更心憂百姓?”


    張衝撫著須髯,笑笑不語。


    而那邊,荀攸雖然一直瞧不上郭圖的阿諛,但也認同道:


    “王上,此詞確實好詞,音律對仗齊整不說,其格局更是遠超同儕,是一等一的好詞。”


    那王機賣弄機心逃過一劫,這會也借著機會讚美道:


    “張王此詞比卑下的詞,更磅礴大氣,當卑下春傷悲秋的時候,此詞作者早已悲憫人心。非體恤民心的大英雄,何能作此詞?”


    這邊王機拐著彎的誇讚張衝,卻不妨,張衝直接反問了一句:


    “你所唱是春傷悲秋,這詞難道就不是嗎?”


    這話不僅王機愣了一下,在場的文人幕僚皆沒反應過來。


    而直到這個時候,張衝才正色對眾人道:


    “爾等以為那詞好在悲憫,但這天下百姓要的不是悲憫,而是改變。我來告訴你們,什麽是讚歌!”


    於是,張衝立高坡,氣成丹田,繼而放聲高歌:


    “起刀兵,換太平,直叫天下複清明。”


    當這聲音穿出的時候,全場先是一靜,然後下麵道路上的車馬粼粼中,無數軍吏開始呼和。


    這讚歌,從數十裏行軍道上起此彼伏,繼而同頻成一句:


    “起刀兵,換太平,直叫天下複清明。”


    數萬人在高聲放歌,這歌聲如雷霆,就是天地的意誌。這歌聲如海嘯,就是人道的心聲。


    而當張衝在唱的時候,如荀攸、郭圖、趙峻、陳譙等幕府士皆緊握拳頭,放聲高呼。


    在一眾並州士發白的臉色下,他們毫無顧忌,肆意高唱他們的讚歌。


    那杏黃旗下,這歌聲是多麽的嘹亮,它越過高山,跨過平原,衝破大河,讓天下人都能聽到。


    這就是萬世開太平的讚歌。


    這勝利歌聲多麽嘹亮!這是屬於人民的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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