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上黨屯留之野。


    早春三月,萬物複蘇,山林之間鳥獸蟲鳴,它們從一個冬日的蟄伏中蘇醒,開始尋覓著食物。


    忽然,一陣沉重的馬蹄驚擾了這片山林,一時間鳥獸驚慌,四散而逃。


    騎隊中,鮑蔡緊緊的摟住戰馬的脖子,艱難的跟在那些騎馬武士身後。


    他是屯留人,家貧,自賣到太原為奴。之後泰山軍收複太原,將全城徒隸解放為民戶。


    但大量的豪勢奴隸長久隻會服侍人,根本沒有生產能力,一旦被解放了,反而陷入了無事可做的困境。


    而這個時候泰山軍的基層吏士就開始發揮作用,他們按照什伍製編戶齊民後,開始對各民眾進行人力調查,然後根據不同的情況來分配活計。


    而這鮑蔡因為是屯留人,被地方送到了軍內作為向導。


    這一次大軍的遊奕要偵查屯留的呂布,這鮑蔡就被帶了出來。


    但這一路可苦了這鮑蔡了,他是祁縣王氏的端盂奴,就是每天清晨端個盆盂候在主家身邊。


    你讓鮑蔡一天都端著個盆,他一點不覺得累,但現在隻是隨那些遊奕跑馬了半夜,他整個骨架都快散了。


    你再看著那些泰山軍遊奕,人家那馬術不知道是怎麽練的,整個人都像是長在馬背上的。


    想到這裏,鮑蔡心裏就是一陣羨慕。


    如今這世道亂了,這騎馬的技能是可以改變命運的,再不濟跑路也方便的緊。


    而自己原先花大功夫掌握的端盂手藝卻成了無用。就算將那盂盆端得又穩又平能如何?


    再說了,這泰山軍的路數也和其他地方不一樣,據裏長說泰山軍不興服侍人。


    鮑蔡不明白,貴人都不需要人服侍,哪還會穿衣洗臉?


    這世道啊,變得太快咯,弄不明白。但有一點總歸沒錯,那就是多學門手藝多條路。


    想到這裏,鮑蔡也開始留心那些遊奕,想學一學騎馬。


    但這一看,惹來一個武士的側目。


    黑夜中,這人白得發亮,英俊非常。但眼神看過來的時候,那殺氣直激得鮑蔡雞毛疙瘩起了一身。


    鮑蔡趕忙縮回眼神,目不斜視好好帶路。


    為人做隸,察言觀色是本能。因為對於別人來說,那可能隻是關乎進步,但對於這個群體,它就是如同空氣,離開了就得死。


    而鮑蔡則一眼看出那俊白武士並不是漢人。雖然這些人梳著他們漢人的發髻,甚至衣著打扮也和漢人沒有什麽兩樣,但鮑蔡就是能確定,眼前的人不是漢人,味道不一樣。


    其實無論是太原還是屯留都不算是內郡了,他們對於胡人其實多少都有些接觸,但奈何鮑蔡是祁縣王氏的奴隸,那片建立於汾水之畔的莊園就是他的整個世界。


    所以在對胡人不屑的同時,不可避免對將這些人都當成率獸食人的野蠻人了。


    此刻,鮑蔡哪裏還敢有話說。


    這個時候,那前頭的一個漢人武士突然轉過身來對鮑蔡道:


    “蔡,咱們距離那屯留還有多久?”


    鮑蔡見是遊奕使在問,忙回道:


    “這夜裏太黑了,沒什麽辨識物。但咱們走了這麽久,還沒看見凍水,說明還是沒有到哩。”


    說完這話,鮑蔡反應過來,又補充了一句:


    “那凍水就在咱們屯留的北麵,見了凍水,屯留就到了。”


    那遊奕使沒說話,點了點頭,就繼續帶著遊奕們沿著山路奔行。


    而那邊,回完話的鮑蔡,小心的吐了一口氣,生怕剛剛自己辦事不力,就被人家給砍了。


    這荒郊野嶺的,人家定然是不會埋自己的,到時候怕是要飽腹了野獸啊。


    但實際上,鮑蔡這副謹小慎微,屬實沒有必要。


    且不說泰山軍的軍紀嚴明,就是鮑蔡自己本人也是太原的編戶齊民,他的戶籍是直接隸屬於太原的,而不是軍中。


    換言之,鮑蔡是太原支借給大軍行營的,到時候還要讓其返家的。


    而到時候要是找不到這個人,還沒個說法,那這些遊奕必然是要吃官司的。雖然戰時,地方是管轄不了在籍軍吏士的,但軍中法曹可以,還更加嚴厲。


    但鮑蔡不曉得這些,還以往常的為奴經驗來待人接物,給人一種畏畏縮縮的感覺。


    這些遊奕使哪個不是軍中精銳,哪個不是殺伐果決的武士?對鮑蔡這種性格,簡直連多說一句話也浪費。


    但拋開這些個人觀感上的東西,這一次鮑蔡作為向導,實際上還是非常重要的。


    這些遊奕是隸屬於中軍精銳,此番任務是王上親令,讓他們去屯留附近探查呂布之軍隊動向。


    他們從襄垣與大軍分開,直接向南奔行,而且為了隱藏行際,他們還隻能走一些人跡罕至的山路。


    這種情況下,非有向導不可。


    就在剛剛,那領頭的遊奕使為何會來問這一句?其實是因為他們走著走著,發現附近的山林都一樣,差點以為是迷路了。


    說來也是殘酷,這些遊奕們本身也是精查地理的好手,但在這漭漭太嶽山,還是一些繞暈了。


    隊伍繼續向南,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前麵的黑暗處傳來流水聲,那遊奕使忙讓鮑蔡去確認這是不是凍水。


    鮑蔡不敢怠慢,忙跳下馬,跑上前。


    再然後,一條渾濁的河水出現在眾人眼前,它自西向東,緩緩流淌。


    鮑蔡趕緊回話:


    “將軍,這就是凍水,你看那片黑壓壓的地方,那就是咱們屯留了!”


    那遊奕使凝目向著鮑蔡所指的方向看去。


    和鮑蔡看得不同,這遊奕使看到的卻是壁壘成群,木砦林立,而遠遠的,一處城垣的黑影在後方隱隱出現。


    看來這就是屯留了。


    在遊奕使確認的時候,其它遊奕們也在看,他們的目力也很好,看到的和自家主將看得差不多。


    其實,這一群人中,隻有那奴仆出身的鮑蔡眼睛最不好,雖然是大族的奴仆,但也就管個飽,如何能和這些軍吏一般,常吃肉蛋奶和水果蔬菜。


    這些東西都是大軍從沿路采購而來,雖然數量不多,但優先供應這些常要夜間作戰的精銳。


    不過據後勤司的那些人說,以後這些東西會和炒米、醬菜一樣大規模供應軍中。這也不是後勤司的人在那胡吹大氣。


    隨著泰山軍在冀州、幽州、平州等地的根本穩固,這些地區正陸續安養生息,並在泰山軍各色專家的帶領下有調理的建設。


    比如說水果的嫁接技術和大規模集體種植,使得蘋果、桃子、大梨這些水果可以大規模供應軍隊。


    又比如平州地區的牧民在固定了草場,可以為內地提供大量肉、奶。而分布在三地的裏社又鼓勵家家戶戶養雞。


    其口號是:


    “雞生蛋,蛋生雞。今年養雞一隻,來年能賣一窩。“


    這一項政策是張衝推行的。


    實際上,他早就發現了,本代在養殖業上是非常落後的。雖然也有大莊園主養殖,但在廣大的鄉裏是看不見多少的。


    所以這使得吃肉問題從如何奮鬥吃肉變成來壓根沒肉可吃。


    但大多數的養殖行業對於黔首們來說還是負擔太重了。雖然在分田和集社的並行下,老百姓的生活是要比過去好上不少,但依舊負擔不起養殖大牲口的風險。


    而養雞就不同,這是一個本小、啟動快、收益快且久的好產業。尤其是特別適合家庭中的非重要勞動力,如婦女、兒童,他們常年在家,正適合養雞。


    而且養雞的成本還低,隻需要築雞窩就行,放養的雞會自己去覓食。除此之外,雞還可以下蛋,可以保證鄉裏地區的小孩能每天吃一個雞蛋,提高身體素質。而多餘的,還可以變賣給鄉裏,改善家庭。


    同時呢,鄉裏也可以將雞蛋賣到軍裏,軍隊的後勤司會統一采購,然後運輸到前線供應給軍隊。


    此外,軍隊能吃到這些肉蛋奶蔬菜,還要感謝一項技術的發明和推廣。


    後世過來的張衝,當然明白食物儲藏的最好技術是罐頭,但可惜那東西對於這個時代來說太過於超前了,所以他就寄托於本土人才的智慧。


    他很早前就設立一個“金匠獎”,專門鼓勵匠人們的發明創造。其中對於誰能解決行軍打仗時的新鮮食物的儲存問題,特意懸賞了巨額獎金三千金。


    要知道,一個能封上大武臣的功勳,也不過配賞十金。而這個懸賞金額足足是前者的三百倍,可見是何等龐大的一筆財富。


    一開始確實有不少人慕金而來,但都不能滿足行軍要求,直到最近鄴城那邊傳來消息,一個廚子拿下了這個獎金。


    這廚子發明了一種方法,那就是先將食物處理好,然後塞入厚壁陶甕裏,之後放入大鍋中煮沸,煮個半個時辰,趁熱用軟木塞塞緊甕口,之後用線包裹,再封泥。


    用這個方法,據說食物的味道一言難盡,但卻能儲存小半年,完全可以供應軍中了。


    其實這些遊奕們和鮑蔡的身體條件差距也深刻反映了現在泰山軍的分配體係。


    雖然泰山軍一直在大力發展生產力,努力讓社會整體的福利水平提高。但不可避免的,擁軍第一的分配還是現實。


    因為這是一個戰爭的時代,是戰爭決定勢力存亡的時代,隻有軍隊打勝仗,後麵的一切才有基礎和條件。


    但依舊不要忘了,軍隊吃飽穿暖的背後依舊是無數如鮑蔡一般的畏縮小民一滴汗水摔開八瓣省吃儉用留出來的。


    此時,看著遠方的黑影,遊奕使下了命令:


    “全部下馬,步行渡河。”


    於是,眾遊奕找了一處林子將戰馬係好,然後撈起褲腿涉過凍水。


    前頭就是屯留城。


    ……


    屯留城偎抱於太嶽山延伸的一條支脈北懷,地勢南高北低,北臨凍水,南依崗川。


    而崗川就是屯留的製高點,以此可俯瞰控製整個城內和東、西、南三方的一切。


    所以呂布帶著並州軍入屯留的時候,就專門將中軍大營紮在了崗川。然後在屯留的北麵和城內分駐各軍。


    而被呂布安置在北麵營壘的是魏續。


    在八健將中,魏續不是最驍勇的,但一定是最受呂布信任的。因為呂布的母親就是魏續的姑母,兩人是外親之家。


    而這一次,中護軍的遊奕們,目標就是魏續之營,他們要好好的捉一次生。


    所謂捉生就是捉俘虜來逼問情報,這也是遊奕們的看家本領。


    這一次行動的捉生將,或者說是遊奕使是太史慈。


    王上對於屯留的呂布非常重視,專門讓遊奕出身的太史慈再一次帶隊南下。和太史慈一同南下的,還有一個五十人的遊奕隊,是一個完整的軍一級的配置。


    太史慈讓諸將下馬後,單獨分出十人留下,他們負責保護向導鮑蔡和看守馬匹,然後剩下的人在檢查了一番裝備後,就悄然涉過凍水。


    夜色深沉,敵軍並沒有在凍水附近巡視,所以四十名遊奕武士在換了幹淨衣服後,當即向著南麵的壁壘潛行過去。


    早春,沉寂了一個冬日的河灘地開始露出密密的青草,太史慈等人踩在上麵,腳步輕盈無聲。


    此時黑暗中,除了高懸的那抹明月,再無一點光亮,諸軍吏迅捷如風,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了後方留守遊奕們的視野裏。


    那向導鮑蔡暗暗咋舌,頓時對泰山軍有了更多的認同。


    看來咱得好好學學這騎馬了。


    ……


    在黑暗的盡頭,有一處崗哨。


    崗哨上正有個漢軍軍士靠著原木打瞌睡,每每身體要滑下來後,又驚醒環顧左右,然後又靠著原木睡了,然後再重複,如是再三。


    黑暗裏的太史慈等人一看這個情況,更加小心了,連呼吸都壓抑著。


    見那崗哨又睡了過去,太史慈一招手,隨後出來了四個遊奕。


    他們接拿短匕,分為兩組,一組先匍匐前進,繞過崗哨深入黑暗,另一組則悄悄摸到了崗哨下攀爬。


    突然,黑暗處傳來一聲悶哼,本就睡得不深的崗哨一下子就醒了,他剛要爬起來,身後一雙手就捂住了他的口鼻,接著一股冰冷襲來,接著就是一陣鑽心的痛。


    在利落的解決外圍的明崗、暗哨,太史慈等人爬起身來,彎著腰向著遠方黑暗快速推進。


    那裏就是並州軍的大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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