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負責城上防禦的是鄭泰。


    這幾次他在城頭上連觀城外無數黔首民夫如涓流一般湧入各泰山軍的大營,就意識到大事不妙了。


    公卿子弟傲氣歸傲氣,但實際還是非常清楚如果漢室民心漸失,那漢室的天命就是真的完了的。


    甚至,城外還開始對城頭上的漢軍喊話,意此戰隻誅頑固,讓大家不要為了腐朽的漢室遭受無妄之災。


    鄭泰為了不讓泰山軍的影響在軍中擴大,果斷鎮壓,每日查獲數名“奸細”,懸首城頭。


    在這血腥中,城頭上的士氣到底還是穩住了。


    畢竟說到底,你下麵的泰山軍到現在就一直是嘴仗,連日的襲擾也不過是隔靴搔癢,甚至更暴露了你泰山軍不敢強攻。


    不經曆血戰,你就指望這些人棄械投降?那沒那麽美。


    而城外的泰山軍敢血戰嗎?從目前看,怕是沒這個膽量。


    所以城頭上不少漢軍雖然覺得泰山軍說得挺好的,但也就是聽聽罷了。


    但南城兵們如何願意?現在水就是保命的東西,誰會把水交給別人?


    而且江淮兵普遍實行的是地區部曲製,芮祉的丹陽兵就是芮祉的人,淩操的吳郡兵就是淩操的人,兩邊名為一軍,實為兩部,壓根沒什麽統一的節度。


    但激戰半日,朱治等人又被打回了金墉。很顯然,在野戰中,泰山軍依舊占據統治地位。


    而且雪上加霜的是,原先江淮兵在金墉有三池清水,分別設置在三城,但現在北城被奪後,那一池水自然就沒了,但大量的北城吏士們卻撤到了中城。


    江淮兵被圍後,實際上依舊被分為了南城和中城兩座,而均分呢?實際上也是按照各自城壁來分的。


    後麵查實,這夥兵就是南城淩操的麾下,所以芮祉就建議朱治對淩操部進行處罰,不然這樣下去,士氣就崩了。


    但這就出現了一個情況,南城的人更少,所以每個更富餘,而北城人要多,人就緊巴巴的。


    但最後淩操卻同意了朱治的建議,真的將本城的水交給了中城。


    自此,南城要喝水就必須去中城定量獲取了。


    而一聽自己袍澤被人拿了,其他的丹陽兵又紛紛圍了上來,於是推推搡搡間,兩部分兵就開始拳打腳踢起來。


    守城本就是重度體能消耗的事情,水米充足尚且累人,更不用說這會連口吐沫都舍不得吐了。


    前兩日,他見外圍的泰山軍撤出了一部分,以為有機可乘,便帶著全軍兩千吏士奮力突圍。


    當抽殺令下達到淩操下麵各部的時候,所有人一陣嘩然。


    但這種方法到底還是解決不了缺水這個本質問題,因為人心從來苦不足。


    望著一桶桶清水被運到中城,淩操下麵的一眾吏士們義憤填膺,尤其是看著那些芮祉的人在那洋洋得意,就更是滴血。


    這樣才勉強讓清水沒那麽緊張。


    之後,那些丹陽兵在所有吳人的麵前,將昨夜值守的吳郡兵抓起來抽殺,最後十個倒黴的人被選中,然後被亂棍活活打死了。


    此時的朱治日覺回天乏術。


    最終,在一個夜晚,有一夥人縋著繩子滑下了城,向著城外的泰山軍投降了。


    朱治沒奈何,隻能對淩操訓斥,並發狠道:


    漸漸的,這股憤懣開始轉換為這樣一個疑問:


    “我本江淮人,素與泰山軍無仇無怨,為何要在這裏和他們拚命,甚至連喝一口水而不得?”


    ……


    一開始這也許隻是少數人在飯後的感歎,但很快這疑問因為過於貼切吏士們的心聲了,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傳遍了軍中。


    沒有人會在快要渴死的時候才開始搶水。但凡人有一百人,水有九十九份,那人類就會為了不成為那個被渴死的,就會內部發生血腥的爭奪。


    更不用說,兩邊還為了用水幹了一架,如是就更不能同意了。


    一開始,不少渴壞了的軍吏是直接跑到池子痛飲,然後引得眾人爭搶,還浪費了不少。


    淩操又羞又惱,他隱約感覺不對,但又說不上來,隻能沮喪領命退下了。


    雖然最後朱治攔住了他們,並下令要將南城的水也一並接管過來做統一的分配。


    但,生米已煮成了熟飯,這水到底還是一滴不剩的被運走了。


    於是結果就是,可能少部分人獲得了更多的水,但大部分人甚至可能一無所有。


    這種方法很好,越是危難的時候越需要進行關鍵物資的管控,不然從不要小瞧人的瘋狂和愚蠢。


    當夜,守城的吳郡人又一次發生了叛逃。


    突圍失敗,內外聯係中斷,甚至連城內的水都不太夠了。


    所以朱治開始嚴格管控起用水,規定所有人一日隻有半葫蘆的清水,多的沒有。


    於是,北城不少人,尤其是芮祉的丹陽兵更是時常溜到南城來迎水,他們一開始還能成功,但後麵被巡視的南城兵發現後,很快就被拿下了。


    被圍第四日,金墉已經成了一座死城。


    所以,在這個危難的關頭,配給和均分是最不壞的方法了。


    當第二日清晨,這些人神清氣爽的出現在城外,在泰山軍的保護下開始向著城頭上的袍澤勸降時,城內的軍心可見低落到了什麽程度。


    但京都城無恙,東北方的金墉就不是如此了。


    人更多了,水卻更少了,那人均用水則更加緊張了。


    看著剛剛還好好活著的袍澤就這樣暴死在自己麵前,所有人一片噤聲。


    “你部各什實行連坐,一人敢逃,全什抽殺一人。一什敢逃,全曲抽殺一什。”


    整整一個隊五十人集體縋城出逃,甚至當別的城頭的江淮兵看見其隊成建製縋城後,因擔心被後麵抽殺,也決定縋城投降。


    等第二日,當朱治知道有一個百人隊全部出城叛逃後,他就知道事態嚴重了。


    一個百人隊已經占占據現在城內總兵力的三十分之一了,再不製止,後麵更大規模的叛逃必然會發生。


    他立即令朱玫出兵南城接管了城防,然後將淩操的兵全部安置到了城內,嚴加防守。


    整個金墉城在這種相互敵視的氛圍中,日益緊張。


    此時,金墉城陷入隻是一個時間問題了。


    ……


    金墉城內,氣氛詭譎,吳兵雖然沒有被繳械,但卻被限製上城頭,這種氛圍下,底層的丹陽兵對吳兵就更加苛刻了。


    不僅水比過去減半了,甚至日常的口糧也被克扣了。


    這還得了?真當他們吳兵是泥捏的?


    南城的這些吳郡兵都是來自富春一片的子弟,最早的一批可以追溯到隨朱儁南下交州平叛,後麵的也是曆經戰火,本來一直是朱儁的嫡係,常隸在孫堅的麾下作戰,素有“猛虎軍”的稱呼。


    但後來孫堅因為過大河作戰,這支部隊被朱儁留了下來,暫歸朱治的麾下。之後,孫堅奇襲鄴城大敗,被迫留在了河北作戰,後麵就和朝廷這邊斷了關係。


    於是,這支兵就被朱治納入了序列。


    但問題是,這支兵是純粹的富春子弟,和丹陽人壓根不靠,兩邊隔閡本來就有。且本來他們可是精銳部隊,是朱儁的嫡係。但現在被編到丹陽這邊,卻被當成了雜牌來用。


    這裏麵的氣可見有多少。


    現在危難時刻,那些丹陽人又開始聯合起來欺負他們。


    於是,吳兵的一些中高級軍吏開始起了心思:


    “既然你丹陽人這樣對待咱們,那咱們索性就反了,去投泰山軍,沒準還是更好的出路。”


    但他們素來知道主將淩操的為人,是那種吃了再大虧也不會做這等事的人。


    於是,他們開始隻是試探一下淩操的口風,問大夥現在該怎麽辦?


    卻沒想到淩操當著眾人麵怒罵:


    “一切都是那芮祉小人,不是他,我軍如何會被這麽苛待?某恨不得手刃此人。”


    聽到這話,一眾吳郡軍吏相視而笑,其中有個機靈的直接憤恨開口:


    “我看那芮祉就是想讓我們吳人死絕了,好讓他們活下來。”


    此言一出,全場寂靜。


    甚至那軍吏自己也被這話嚇了一跳,本來他隻是靈機一動,隨口抱怨,卻沒想到大夥越往這個方麵想,越覺得這話有道理。


    可不是嘛?


    一開始那芮祉就鼓動朱治收他們的水,後麵又開始克扣他們的補給,接著又抽殺他們,現在還開始將他們監視起來,以上種種那哪個不是逼他們死。


    就因為那一點水?值得對兄弟部隊這麽狠毒?


    所有人默默舔了舔幹涸的嘴唇,由衷回道:


    “值得。”


    淩操也沉默了,他喃喃道:


    “那芮祉不會這麽狠吧。”


    這個時候,邊上的一些個軍吏大急,拽著淩操就肯定道:


    “那芮祉就是這麽毒辣。而且咱們這麽些弟兄們的性命在肩膀上,必然是要防的。”


    淩操這會有點六神無主,他問剛剛那機靈的軍吏:


    “那如何你說,咱們該怎麽辦。”


    軍吏一咬牙,用手指了指東麵城外,然後一切盡在不言中。


    淩操呆了半天,最後歎氣了一聲,充滿了無奈。


    ……


    淩操最後還是決定帶著弟兄們出城投降,但為了不違背自己心中那份信義,他並不打算獻南城。


    眾軍吏心中不滿,有些人私下罵那淩操:


    “那魚梁真是不合時宜,都這個時候了,咱們都還沒能聯係對麵泰山軍,還都不確定人家對我們到底收不收咱們,收咱們要不要什麽條件。本來咱們奉上這南城,心裏多少還有點底氣,卻沒想到那淩操還要如此。沒有南城,人家要咱們這些人幹什麽?費粟嗎?”


    軍吏們的這份不滿是很現實的。


    在這個時期,率軍出降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你是將個人的命運交到了別人手裏。人家要殺要剮,都是看人家的。


    再加上,此世普遍是以人頭計功,生產力又有限,軍中對待俘口的處理都是殺了了事。


    所以大夥不是真山窮水盡了,誰會願意投降?本來大夥恨不得加上更多籌碼來增加自己的價值,現在你淩操可倒好,直接就說不要賣南城。


    是,就你淩操清高重義氣。


    很多人對淩操的這個行為大失所望,但明白出降的話還是需要一個頭麵人物,於是隻能忍耐下來。


    但他們對於淩操已經沒有那份尊敬。


    淩操這邊患得患失,卻忽然被朱治喊了過去。當時隻有朱治一人在,望著蒼老的朱治,淩操忍不住勸道:


    “老朱,咱們再衝一次吧,這一次要不都死在城外,要不就突圍進京都。總比活活渴死在這裏好吧。”


    但朱治卻搖頭,簡短回了句:


    “出城隻有死路一條。”


    隨後,朱治就和淩操聊了聊吳郡兵的情況,最後送了淩操一甕清水。


    提著這甕清水出去後,淩操回望朱治,心中再無一絲留戀。


    ……


    在完全沒有和城外泰山軍溝通的情況下,淩操將全軍六百三十七人召集起來,對全軍發表講話:


    “弟兄們,帶上你們的刀,我帶你們活下去。”


    說完,淩操順著人群分開的通道,走在最前,將路上攔截的幾個丹陽兵手刃了後,開了南門,向著城外的泰山軍走去。


    本來泰山軍的吏士們正坐在灶邊吃飯,聽到瞭望亭的警訓,迅速集結準備對來犯之敵給予痛擊。


    但他們沒想到,那些江淮兵出了城後,又將門給關上了,最後走到距離他們二百多步的地方,丟棄了衣甲、兵戈,赤著手向他們走來。


    負責這一段防禦的泰山軍軍吏猶豫了數次,擔心這些人是詐降,但最後他還是同意派人去接收他們。


    就這樣,一刻後,吳郡兵圍在一起,用上了這幾日第一頓帶湯水的飽飯。


    ……


    江淮兵有人投降並不出乎徐晃的預料。


    前幾日城內縋下的那些江淮兵就說了,金墉城內實際上已經水米用盡,堅持不了多久。


    但這會,當他坐在胡床上聽軍吏說那出降的軍將竟然隻願意自己出降,而不願意獻城,頓覺有意思。


    那軍將匯報這事的時候,還憤憤不平:


    “那賊將也算得太精了。合著餓了渴了就往我們這邊跑?要他們獻城就不樂意?我們不要那金墉城,要他們那些人幹啥。”


    這幾日徐晃休息得不錯,神清氣爽,和手下笑道:


    “你這就搞反了,我要那土坷垃的金墉有什麽用?我要的就是他們這些人。”


    見手下疑惑,他也不再解釋,就囑咐他安頓好那些人。


    至於那投降的軍將他就不見了,沒什麽好見的。


    而就在他準備處理其他事情的時候,忽然又有軍吏來報:


    “金墉城投降了。有軍將殺了敵軍主將,開了南門,向我軍獻城了。”


    徐晃一下子跳下了胡床,大笑:


    “這江淮兵啊,有點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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