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玄德之幕府,文武雲集,一時俊彥之選,但並沒有減少劉備的擔憂。


    一個人坐在冷清的私室,劉備想起了他和楊修的一次對話。


    那還是去年,他將要帶兵南下入蜀,當時楊修作為他的記室曾和他談過一次話,說的是朝中局勢。


    在當時,楊修直言不諱讓劉備選益州為根基,並斷言道:


    “以弟之見,漢室傾覆之禍就在兩三年內,請兄早做打算。”


    當時劉備還大吃一驚,隻以為楊修因為朝廷對楊氏的清洗使得這位妻弟滿腹怨懟。


    所以劉備還勸道:


    “天子聖明,太師老成,斷不至於此。”


    那時候楊修隻是冷哼,然後搖頭不再說了。


    本來這事劉備都快忘了,但隨著他平定益州之亂回朝後,他就越發覺得楊修說得有點道理。


    那就是好像太師並不是那麽簡單,甚至天子也未必那麽聖明。


    實際上,對於天子劉協他是很有好感的。


    雖然當時他還在關東為將,但卻對劉協多有好評,甚至要遠遠好過對於他當時的主君劉辯。


    因為在劉備看來,劉辯權力手段過於粗暴了,他如何用自己的?讓自己帶著張飛直接殺上殿堂屠了袁氏一門眾。


    這等粗暴血腥的事,縱然在整個漢家曆史上都是絕無僅有的。所以當時的劉備縱然對於漢室有感情,但對於劉辯卻是有怨言的。


    而反觀當時的劉協如何處理這等權利易代的事情呢?


    他不僅能從宦官和關西豪族的亂鬥中抽身而出,而且能迅速找到破局的關鍵,也就是河東的董卓。


    而且在董卓迅速回長安的時候,果斷將大將軍和太尉的權力全部交給董卓,形成了董卓在外,他在朝的局麵。


    也正是這樣英斷的決策,關西不僅迅速從政變的混亂中走出,更是形成了天子與太師的雙重格局。


    甚至當時劉備還聽過一個故事,說當時天子劉協處理政務的時候是如何果決不為下蒙蔽。


    因為缺少具體的政務經驗,劉協並不能在政事中給出很好的建議,所以他常詔臣下入宮谘詢。


    但劉協這人很有權力的稟賦意識,他明白縱然是看著老實的關西士們也不能多信任,所以他每每遇到政務總會喊三名臣下入宮,而且每次都是單獨召見。


    召見時,他也不將奏牘的具體文書給臣子看,而是讓尚書那邊抄錄其中一段,然後讓這臣子點評,如是三次,劉協就獲得了不同角度的思考,也不虞那些臣子為了門戶私計亂發言。


    也正是如此,劉協能很快穩定朝野,也讓董卓看到了他的價值,所以二者乃能安。


    當時,劉備就曾對張飛感歎:


    “一少主能臨朝而威斷如此,昔始皇帝不過如此。”


    而對於董卓呢,劉備就更加了解了。


    在劉備看來,董卓是僅次於皇甫嵩的漢室大帥,是劉宏留給漢室的最後瑰寶。有其人秉斷軍機,調度關西諸軍,關東再無速勝機會。


    而事實也是如此,自從董卓主持關西的軍事後,兩京之間的角逐,關東這邊是一敗再敗,直接丟掉整個崤函通道,退往了新安。


    所以在關東這邊發生甘露之變,劉備倉皇出走的時候,想都沒想就往西奔,因為在他看來,唯有西麵那個漢還有機會匡扶漢室了。


    而之後,董卓帶著天子出京五裏迎劉備,就更讓劉備以為大漢中興有望了。


    而劉備對於董卓和小皇帝的看法發生轉變卻是在他入蜀平叛的時候。


    當時劉備臨危受命,小皇帝劉協情深意切,他大為感動,所以不顧危險,隻帶五千不到的兵馬就火速南下平叛。


    誰都明白這一去幾乎就是送死。


    但劉備最後成功了,但他卻感受到了羞辱。因為董卓竟然暗自安排了李傕在武都,最後直接抄了成都。


    劉備功為畢是小,但李傕卻因為抄掠而毀壞了成都半城,數十年積穀毀於一旦,就是大了。


    那一次,劉備就明白董卓的格局是如何了。


    說到底,大漢的未來和前途在董卓看來並不如他的權位鞏固更重要。


    而劉備對於劉協的看法轉變也是自那開始。


    戰後,他上表劉協,彈劾李傕的凶暴蠻橫,侵殺益州民戶的行舉,但皇帝給他的回複卻是平平淡淡,隻問他何時歸軍。


    而之後呢?等他率軍回長安的路上,又上表給劉協說了大漢現在的問題所在,意圖革新士大夫風氣。


    然後劉協又再次激動回書,言此親切,以天下要盡付皇叔的態度來讓劉備回京全權處理這事,更是任命劉備為京兆尹。


    當時劉備那個激動,以為大漢終於要有轉變了。


    所以一路上,他仔細構想著自己對改革的規劃,對關西的局麵如何應對,然後火速回長安。


    但這一次直接麵天子,劉備內心的失望卻更加嚴重了。


    本以為天子會和他說很多,會談及關西未來的走向。但劉協卻問了一些這樣的話。


    他開口問劉備的第一句話就是:


    “皇叔在蜀中做得好。”


    劉備正要謙遜幾句,劉協就問道:


    “吏士都撤完了嗎?”


    當時劉備還愣了一下,然後才回道:


    “都撤完了。”


    然後劉協就問到了關鍵:


    “兵有幾多?”


    劉備躊躇了一下,還是俱實告訴:


    “本有兵五千,之後入蜀又得兵兩萬,這些都隨臣一並北還了。”


    之後,劉協就沉默了。


    而當時劉備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就打算談後麵對關中各郡改革的事情。


    但天子忽然就轉移了話題,說:


    “皇叔,要恭喜你了,得子之喜可如何?”


    劉備明白天子的意思,他在回師的路上剛剛知道家中的妻子為他誕下了兒子,他還沒來得及給兒子起名。


    於是劉備隻能恭敬回道:


    “謝陛下。”


    之後,劉協就沒有再談這事,隻是囑咐宗人那邊送禮物到府上,最後他對劉備道:


    “你後在京兆尹上,用不得如此多兵,你將軍隸在西園,然後就去上任吧。”


    劉協話說到這裏,劉備能如何?隻能伏首謝恩退下了。


    可以說,這一次談話,劉備對劉協大失所望,但他依舊在京兆尹上兢兢業業,準備著手改革。


    但後麵,人心洶洶,劉備卻被劉協調走了,並派到了前線。


    也是經此,劉備算是看明白劉協的為人了。


    可以說,劉協並不具有一個雄主該有的擔當。他也許有自己的抱負,也願意去改變時局,甚至極容易動感情,但可惜他偏偏不能有擔當。


    他不敢與董卓發生衝突,他也不敢得罪關西的豪勢。


    這種性格可能在平日很好,能處理平衡朝野的矛盾,但卻絕不可能擔負革故鼎新,並在這危亡時刻帶著漢室再次偉大。


    於是,再一次出征的劉備,少了些許鬥誌,多了不少躊躇。


    他幾次對身邊的張飛哭道:


    “吾日夜望死,憂見宗稷之覆啊。”


    對此,張飛隻能陪劉備一起哭,卻沒有任何辦法。


    是啊,有什麽辦法呢?


    當劉備清醒地意識到董卓、劉協都是這樣的人後,他還能有什麽辦法呢?


    所以他抵達崤函前線後,就頗為沮喪,也沒有過去那樣銳意進取。


    既然國事如此,他還努力個啥?不如靜待機會。


    這不,不用他努力,南邊的袁紹不就自己努力起來了嗎?此時的劉備已經做好打算,就這樣龜縮在澠池,等南麵的袁紹上洛,其圍自解。


    但劉備的暮氣卻讓幕府的一眾士吏們越發不滿,終於在這一次,一人衝到劉備的淨室外,對內的劉備大聲怒罵。


    ……


    劉備最近的身體很不好,不知道什麽原因,他患上了癬病。


    這些癬色白,遍布全身,大者如錢,小者如豆,癢得劉備是痛不欲生,以至於他最近晚上都睡不好。


    而今日,一直熬到清晨,劉備終於有了睡意,終於睡了過去。


    但沒多久,忽聞室外有人大聲嗬罵,劉備驚醒後,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他鞋都來不及穿,拔出榻邊的刀,就嗬罵:


    “哪奴狂吠?知我刀得厲害?”


    但劉備剛衝出去,就啞了火,原來室外嗬罵之人正是他的征北將軍長史韋縝。


    韋縝,京兆人也,出自京兆赫赫有名的大族,韋氏。


    韋氏一族在中人亭之戰中,戰死嫡係族人三人,旁係族裔十二人,部曲三百眾,可以說與泰山軍結下了血仇。


    所以當劉備為京兆尹實行革新士風的時候,韋氏雖然並沒有直接支持劉備,但卻讓族內的韋縝投入到了劉備幕府中。


    而這對於劉備來說,正是天降甘霖。


    此時的關西,過往的察舉製已然崩潰,成為主流的是幕府辟舉製。


    隨著朝廷先後拜四征、四鎮將軍,其實就為各自幕府劃分了防區,其郡縣職司係統悉為本地豪勢,而各幕府也可自行招募幕府使職。


    但當時呢?劉備因為得罪了關西豪勢,使得無人願意入幕,以至於劉備空有幕府卻連個班子都建立不起來。


    以劉備的征北幕府為例,要將一個幕府運轉成功,不僅有長史、行軍司馬、書記、參讚、文書,還需要各司支吏,巡吏,還要有負責錢糧的支度,糧吏。


    所以沒個五六十號文吏,劉備的征北幕府壓根運轉不了。


    可劉備當時夾帶裏有哪些人?不過就是幾個楊氏的族人。


    因為被朝廷清洗,弘農楊氏沉寂下來,族人多不敢動聲音,所以縱然主脈已經與劉備聯姻,但真正投靠劉備的卻並不多。


    而劉備此前入蜀,雖然也得蜀地文士們擁護,但那是麵對李傕凶暴的情況下的,而一旦劉備被調離蜀地,除了幾個搏一搏的願意跟隨,沒幾個北上的。


    所以,當韋縝入劉備幕府,頓時就是久旱逢甘霖。劉備立即辟舉韋縝為自己的長史,以為謀主。


    而韋縝也不負劉備所托,靠著自己的人脈,也有劉備自己的公心,先後為劉備辟舉了十餘名俊傑。


    如陽曲郭汾為幕府書佐,河東柳晏為記室,右扶風蘇則為祭酒,京兆鮑出、扶風宋果為爪牙。


    而這些人不是和泰山軍有仇,就是心募劉備高義,所以在韋縝的延攬下,皆加入到了劉備的幕府。


    所以此刻劉備見罵自己的是韋縝,神色不樂,但到底還是將劍放下了。


    他赤著腳走到韋縝麵前,埋怨道:


    “長史,你如此做甚,本將昨夜痛了一夜,天明才睡。”


    韋縝上下打量了一下劉備,譏諷道:


    “昔日主公迎我入幕,是倒履相迎。而現在主公屢都不倒了,直接赤著腳,提著劍,就要殺我。真的是讓縝感動呀。”


    劉備的臉一下子漲紅了,他看張飛還站在門口,忙埋怨道:


    “翼德,你也是的,長史來了,你怎麽不喊我起來。”


    說著,他就將手裏的劍遞給了張飛,但動作夠自然,隻是臉色的尷尬卻出賣了他。


    隨後劉備笑著問韋縝,問發生了什麽,要這麽罵。


    卻聽韋縝說道:


    “主公,縝再不痛罵你,不將你罵醒,我恐你幕府一空啊。”


    劉備愣了一下,問了之後才明白,竟然是他的參軍杜畿棄官跑了。


    說完,韋縝將杜畿留下的聘書、馬幣遞給了劉備。


    這兩樣是劉備當時辟舉杜畿入幕時給的聘書和聘金,都被杜畿留下了。


    杜畿還留了一封信,劉備展開一看,臉一下子就漲紅了,隨後他將信收到懷裏,也不招呼張飛就跑到了馬樁,騎著馬就追去了。


    身後的張飛看了大急,忙拽著韋縝,就要動拳,他罵道:


    “你是給我阿兄看了什麽東西,現在泰山軍已要入澠池,這時候衝出去,你知道有多危險嗎?”


    韋縝倒是怕張飛犯渾,忙嗬斥道:


    “那你還不去追?”


    張飛一拍腦門,他也是被韋縝氣糊塗了,忙點著騎從要追,可又折身回來,問:


    “我去哪追呢?”


    這一點韋縝倒是知道,他笑道:


    “主公是追他的宰輔大才,你自然是要往東追啊?杜畿必是要去東麵尋明主了。”


    張飛聽了這話,罵了一句:


    “咱阿兄就是明主。”


    扔下這話,張飛帶著百騎匆匆向東,很快就見到了自家兄長的背影。


    也正在張飛要喊,忽然見東麵煙塵滾滾而來,頓時大驚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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