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大水方漲,大陽渡口處,舟船競發。


    這已經是徐晃他們過河的第三日,八千騎士全部換做工匠、船夫,緊趕慢趕終於造了小舟六百,伐木一千。


    但東西是造出來了,但匠作們為難的和張衝道:


    “王上,咱們隻能保證這落水不翻,但再多的,真的來不及了。”


    看著一葉剛下水的小舟在河裏打轉,張衝咽了咽口水,最終還是下定決心即刻渡河。


    為了保證安全,張衝讓完好的三艘船先過岸,然後在兩邊拉起麻繩,然後各軍依次過河。


    具體方法是衣甲和戰馬全部放在伐木和小舟上,然後讓人抱著舟船邊的葫蘆,一同過河。


    為此,張衝從附近招募了數百名艄公撐船,就這樣開始了渡河行動。


    可以說,這對絕大多數泰山軍突騎都是莫大的考驗,這些人皆是河北士,甚至還有更北的平州,那裏不是沒水,但這般涉渡大河還是讓他們心驚膽顫。


    但好在,匠作營的人用料的確紮實,沿岸土民們傳授的葫蘆過河也確實靠譜。


    所以當最後一支伐木靠過岸後,泰山軍終於過河了。


    張衝令人將這些伐木舟船全部燒毀,然後看了一眼對岸,那裏已經隱隱約約出現了少量哨騎。


    自他們停留在大陽渡後,中條山北麓的河東兵就已經察覺了,隻是為了惹來戰火,安邑附近的漢兵並沒有敢南下,隻是令少部分遊騎監視。


    而這些遊騎在目送著泰山軍過河後,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此時,大河南岸已經黑煙繚繞。


    曆時數日打造的舟木頃刻間又付之一炬。


    望著此番景象,張衝對戰場的所有人道:


    “如今我軍退路已絕,隻有東向徹底擊潰敵軍,我軍才有生路。”


    諸將齊齊振臂,高吼:


    “不破敵軍不還。”


    於是,八千突騎稍作休息,換上幹淨的軍衣,就向著南麵的陝縣衝去。


    ……


    此時,張衝卻並沒有隨隊,而是和法正以及那反正的楊眾走在河道邊。


    法正和楊眾在今日早些時候就已經候在渡口了,在張衝上岸的第一時間就奔了過來。


    說實話,第一次見到聞名天下的張王,楊眾是驚愕的。


    他沒想到張王會這麽年輕,也沒想到已經占據整個北地,定鼎京都的王者會是渾身濕漉漉的赤膊漢。


    他們來的時候,張衝剛從水裏爬上岸。


    和一般突騎吏士們一樣,他也是泅渡過河的,隻不過和那些旱鴨子不同,張衝並沒有捆個葫蘆。


    等張衝上來後,就坐在岸上換衣服。


    蔡確和郭祖稍微拉了個帷幕,然後張衝就開始隔著簾幕和法正說話了。


    他問法正:


    “所以陝縣拿下了?”


    法正彎著腰,垂目恭敬道:


    “是的,因王上威名,城內各家豪勢都願起事,城內的關西兵本就不多,各家殺了那劉雄後,就穩住了城內。”


    張衝點了點頭,然後穿戴好後出來。


    他看著一眼同樣垂目恭順的楊眾,問道:


    “你就是那楊眾?弘農楊氏的?”


    楊眾趕緊回話:


    “回張王,罪人是楊氏的支脈,不敢稱郡望。”


    他的確不敢稱,畢竟他也不確定素來與世家作對的泰山軍會如何對他們。


    實際上,他自己也覺得自己昏了頭了,那日一定是酒喝多了。


    他怎麽就被法正給蠱惑了呢?泰山軍可是他們這些豪勢子弟的敵人呀。但現在後悔再多也是無用,他隻是謙卑的向張衝表達著自己的態度。


    而張衝對於楊眾這句話隻是笑笑,他說了句:


    “沒什麽敢不敢的,他日焉知楊氏不是要看你?”


    這句話將楊眾說愣了,然後就見到張衝走向了河岸邊。


    而那邊法正捅了一下楊眾,然後和他一起走在張衝身後。


    張衝看著黃河之水自西向東,看著東段曲折段,猶在出神。


    法正二人不敢打擾,最後聽張衝念悠悠道:


    “這天下多少英雄豪傑,又有多少人成敗轉頭空,譜寫出一幕幕大戲。但這大河之水呢?卻亙古未變。你說你我爭的是什麽呢?”


    法正恭敬回道:


    “是為了一口英雄氣!是為了那千古名!”


    法正說出了他的看法,也說出了他的心聲。


    張衝掉頭看著法正,隨後哈哈大笑,他對法正道:


    “法君是個有誌向的。但你可知我的誌向?”


    法正作揖:


    “願聽王上玉律。”


    張衝擺擺手,不以為意:


    “沒有什麽金科玉律,也不會因為我說的就會成為真理。我隻是說說我的想法,我的誌向。”


    於是張衝回憶道:


    “我昔在濟南,曾見到過人生悲慘事。當時很多棄嬰被丟棄在溝壑裏,我曾問過我阿父,問為何要將這些嬰兒丟棄掉?誰無父母心呢?卻不想我父告訴我,這是上麵催口錢厲害,他們交不上。”


    法正頷首,搭腔道:


    “確實,漢室多弊,這賦稅重是一例。”


    但張衝卻搖了搖頭,他對法正道:


    “並不是如是,我並意外我父的這番話,因為正如我此前說的,誰無父母心?不是逼到南處了,誰會這樣對待骨肉?我所悲哀的是在於,好像從我父在內所有人都覺得這些嬰孩隻是個物件。彷佛丟棄也隻是一件稍微遺憾的事情,卻不想這是一條人命。”


    法正沉默了,他似乎要說什麽,但張衝已經繼續說道:


    “我也知道這是何故,畢竟人如何都是要生存的,這都是生活所迫,時間久了也就麻木了。”


    此刻張衝聲音稍大:


    “但人不能永遠這麽麻木,人不能真是豬狗。父輩如何,咱們還如何,代代因循下去,好像熱血都成了過錯。我看過那些麻木的人,他們彷佛喪失了知覺和感情。不,他們有感情,但卻已經不知道如何表達了,也就看著麻木了。”


    “所以我那時候就想,我能不能做點事,或者讓我自己成為一點星火,去點燃他們,去祛除他們的麻木。我能不能讓他們可以活著像個人,讓這個世道不僅僅是靠家世而分人,人能不能就是自己?”


    此時不僅是法正瞠目,就是邊上的楊眾也在咋舌。他們看張衝就好像是看一個外世界的人,他們並不清楚為何張衝會有這樣的想法。


    他們易地而處,如果遇到這樣的情況,處在那樣的生存狀態,首當就會想如何改變自己的生活,幫助家人過得更好,而不會為他人的命運而悲憫。


    甚至,他們此刻聽了張衝的話,都不可避免有一種眼前之人矯揉造作的想法。


    可能楊眾是如此想法,隻是他不敢表達出來。


    而法正卻知道,如果任何一個人在他麵前說這番話,他都會嗤之以鼻,他會嗤笑:


    “汝何人也?真以為自己是聖人?講命運?那就應該明白命運是上天注定的,你既然講命運,就應該尊重他人命運好吧。”


    但在眼前這個人麵前,法正卻完全沒有這樣的念頭,因為眼前的這個叫張衝。


    想了想,法正終於說出了他一個心聲:


    “也許這個天下正因為有了張王,從此才變得不一樣了吧。”


    這並不是法正媚上,而是他懂得曆史,明白越是亂世,越是秩序崩塌的時候,越容易有聖人出。


    正如天不生孔夫子,這萬古如長夜。我華夏的曆史就可以分為孔子之前的曆史,和孔子之後的曆史。


    孔夫子以前,天下世官世祿,貴就是永遠貴,賤就是永遠賤,哪有什麽有教無類。


    而現在呢?也許眼前的張王也是這樣改變天下理念的聖人。


    隻是和孔子比起來,孔子隻是個素王,而張衝卻是真的聖王。也正是如此,更能革新易變這糟糕的亂世。


    其實法正也說不出自己到底為何會見了張衝一麵就決定改換。


    也許是因為他受夠了關西涼人的羞辱,也許是他在關西看不到前路,或者他是單純因為一個偉大的人對他的尊重。


    亦或者這些都不是,而是他內心中隱隱起伏的那份野心。


    法氏家族並不能說差,在關西這邊,他們法家也算是二千石的家族,但實際上自祖父法真後,法氏就已經無人出仕了。


    祖父是個真人,道德高潔,終身不出世,這也在一定程度上維係了法家的名門。


    但幾年前,八十九歲高齡的祖父去世了,法氏就急轉直下。不然為何他為郎官還要去益州出謁,還不是因為法氏的影響力已經不在了?


    但不僅僅是為了家族,法正還有自己野心。


    也許是邊緣呆久了,他就特別渴望呆在核心,處在那之中。他不想總是那個被耳提麵命的,他也想做那個說話的。


    那個說話聲音再小,也會有人用心聽的人。


    而他在麵張衝的時候,竟然意外地發現所謂仇視世家的張王是那麽渴望人才,是那麽虛懷若穀。


    於是他當即認識到這是一個機會,一個可以改變他一切的機會。


    因為既然如他都被這種謠言說惑而下意識抵觸張王,那是不是更多的人也是如此?那人棄我取,豈不是占得先機?


    可此刻當張衝臨大河而剖露心跡,法正有點明白了,他也許需要真正改變點什麽,也許追隨眼前這個人,他將會收獲到不一樣的東西。


    那不是權力,而是被萬世敘述。


    正如孔夫子有七十二賢弟子一般,那比素王更甚的聖王是不是也需要賢弟子和門人?


    但法正也明白更多,此刻他已經落後了那些泰山老人很多,所以他需要做得更多,也得更努力。


    畢竟孔子有賢弟子七十二人,但真被人記住的又有幾個呢?


    但法正的這句話,卻讓張衝直搖頭,如果是剛來這裏的幾年他會當仁不讓,但隨著經曆的事多了,他還是明白人再如何也不能超越自己的時代的。


    他之所以超越這個時代,是因為他就不是這個時代的。但追隨於他的一班人,縱然天資如荀攸,他們不還是一個活生生的漢代人嗎?


    所以,張衝不可避免的要妥協很多。


    就如他建製稱王這件事來看,就好像是一種莫大的諷刺。他一個滿嘴平等,打破特權的鬥士最後卻成了那個惡龍。


    這要是讓後世一個人過來看見,必然是要罵他張衝開曆史倒車的。


    但張衝卻深刻的明白,他稱王已經是最有效的辦法了。他要做的是一件從未有的事情,而要推動這項事業,他就必須有無上的威信。


    他也得有一批讓他信賴的部下,他也需要一個機構來執行他的政策,更直白來說,他需要的就是無上的權力。


    他明白,如果他此刻搞什麽分權,搞什麽普選,甚至來一個華盛頓式的退位讓權,那才是真正的愚蠢,也是他的事業的不負責。


    張衝常認為,為了最後的結果,什麽手段都是可以的。雖然很多人會指責,並說什麽隻有程序的正義才會有結果的正義,但那隻有對於尋常的事情。


    那些隻是約束於常人常事,而他要做的是非常人非常事,靠的就是自己的信念,是他的心靈力量。


    至於他張衝是不是這樣想的,他無需向人解釋,因為隻有他明白自己在幹什麽。


    但張衝明不明白自己的這套強人政治的隱患呢?曆史無數次的重演,都讓張衝明白,人亡政息是它的必然。


    因為張衝到底還是人,他會死的,他能保證自己有絕對的信心,但他能對他人有這份信心嗎?


    他打造的這份無上權力的機器,他的後任者能不迷失嗎?張衝沒有信心。


    所以這一刻,在大河之畔,張衝心有戚戚道:


    “是啊,如你法正這樣的智者也認為我是個不一樣的人,將我比為聖人,神人。以為天下之重在我身上。但如果有一日,這天下人,不論是你還是普通的黔首都能明悟這樣一個道理。”


    “那就是從來沒有什麽神仙皇帝,也從來就沒有什麽聖人救世主。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就要靠我們自己,靠我們的雙手,人人當自強,人人逆流而上。”


    “如果能有那麽一日,這天下真才太平世。”


    法正還能多少跟得上張衝這句話,他隱約明白了張衝到底是什麽樣的人,也明白了他那種糾結和砥礪。


    但在場的另外一位可就苦了。


    如果前麵張王說的話,楊眾還能理解,那就是對窮苦人的悲憫吧。


    這樣的人在他們圈子裏都有,畢竟任何有文明的群體,總會有那麽些人會思考這天下公義在何?


    正如那《太平清領經》就集中了表現了他們這些人的思考和救亡之路。


    但楊眾理解不了張衝說的這番話:


    “什麽?皇帝都不要了?那天如何敬奉?天的意誌如何到達人間?”


    也是擔心再聽到一些衝擊自己頂門的東西,也是想多說點話找點存在。


    所以,在張衝和法正相笑無言的時候,楊眾小聲插了句:


    “王上,要不咱們先入城吧,陝縣糧秣軍資充足,可保大軍後勤無虞。”


    但楊眾說完這話,卻看見張衝沒有回話,而是皺眉看著前方。


    法正和楊眾都順著目光看向那裏,卻見一背旗疾馳而來,隨後落馬下拜:


    “王上,西方有敵軍出現,正飛速向著這裏殺來,李軍主已帶著飛龍軍截了過去。”


    張衝麵色凝重,此時突然出現的敵軍多半是更西麵的段煨的部隊,他們為何會突然出現在這裏?難道已經發現了他們的行蹤?


    但此刻已經不容多想,目前各騎軍團都散亂在大河灘地上,一旦被敵軍堵住真的就危險了。


    於是他兩步就跳上了自己的踏雪,手提丈八鐵槊,頭也不回就帶著橫撞將們向著李虎那的位置衝去。


    這邊,法正看著張王卷起的煙塵,喃喃道:


    “願王上馬到功成,你說這天下人哪一日能自己醒悟,能自己站起,那才是真正的開太平。但王上你可明白,也隻有你站在那高處,大家才知道他們還可以站著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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