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高敖抱著樹幹,皺著眉,問邊上的張歹:


    “老張,你覺得敵軍現在有多少?”


    張歹是他們四個資曆最老,也是戰陣經驗最豐富的,所以高敖、閻柔、薛平都隱隱以他為首。


    在張歹觀察的時候,樹下麵已經聚集了不少軍吏了,他們皆仰著頭,聽張歹的答案。


    “六麵,八麵,……”


    張歹數了一遍敵軍的營旗,但又數漏了隻能重新再數,片刻後,他終於“胸有成竹”道:


    “敵軍兵力應該不下五萬,這還是不算敵軍的輜重、力夫的。”


    一聽有五萬,一眾軍吏倒吸一口氣。


    他們這八百騎是從六個軍抽調出來的,也算一股不小的力量,但想衝對麵這麽龐大的軍勢,那確實有點冒險了。


    而且他們昨夜也看了,敵軍不僅在外圍布置了鹿角、木刺,還在營地挖塹壕、起軍壁,真是的,就那麽怕死嗎?


    在下麵同樣仰著頭的閻柔,嘟噥了一句:


    “張校尉,你確定望清楚了嗎?”


    張歹翻了個白眼沒理他,而邊上的高敖則沒好氣對閻柔道:


    “我說老閻,你要是不放心,你可以自己上來看嘛。”


    這番話直讓閻柔打了個哈哈,遂不敢多說了。


    這裏麵其實是有點抵牾的,那就是胡漢矛盾,更具體來說就是軍中大漢主義的萌動。


    在這一塊上,高敖還好一點,畢竟他就是北人,本來就接觸過很多胡人,所以雖然談不上多喜歡,但也能接受他們的存在。


    但張歹卻不是如此,其人出自內郡,對胡人是非常排斥的,因為早年地方上的丁夫都是因為要防範鮮卑或者烏桓等理由而被征走的,然後就一去不回。


    所以在內郡人的精神世界中,胡人絕對是妖魔化的存在。


    自泰山軍略定河北、平遼、幽並後,與胡人的關係問題已經不是一個紙麵上的好惡了,而是現實中必須解決的。


    隨著北地塞外愈發寒冷,越來越多的胡人部落被內遷安置在了地方。雖然這些部落的小酋及貴族勢力已經被泰山軍贖買或者消滅,但如果不能拆散他們的組織,內部還是會重新出現領頭。


    所以,泰山軍不得不將這些部落按帳分到各裏社,於是漢人與胡人之間立即出現了巨大的生活矛盾。


    在這個過程中,雖然大部分都是胡人不得不改變自己去融入更多人口的漢人,但在這個同化過程中卻依舊出現著反噬,而這個反噬的惡果就是胡漢都不太滿意泰山軍。


    胡人們雖然來到了溫暖的內郡,但卻被泰山軍拆散,離開了親戚和熟悉的朋友,還老是被地方的漢人們聯合起來欺負。


    而地方上的漢人也不滿意泰山軍,雖然他們感激擁有了土地,但卻覺得自己本來可以關著門過自己的好日子的,但卻忽然要麵對個胡人,這些人破壞了他們的傳統,汙染了他們的水源,甚至連空氣都變得臭了。


    而泰山軍知不知道呢?知道,但卻隻能通過戰爭去疏導。隻有戰場,才能讓彼此陌生的人群和族裔凝聚在一起。


    一個裏社裏,隻要胡漢都當過兵的,即便不是在一個隊的,但隻要在一個軍,都會有一份理解和認同,也更能在地方上彌合這種胡漢衝突。


    所以,之後在各軍大擴軍的時候,張衝就有意識的吸納了相當一部分的胡人勇士。但這種方式是解決了政治上的問題,但卻在軍隊內部出現了一種逆反。


    那就是部分漢人軍吏被激發出了某種大漢主義,他們認為軍隊應該是漢人的自留地,胡人就應該去放放馬,擠擠奶,然後載歌載舞過日子,而不是進軍隊來搶占他們的軍功和機會。


    但好在,這一切都還是萌動,一切都在合理的範圍內。


    這就是現實,你總是要不斷去解決問題,解決了這個問題,手段就會成為新的問題,然後再一次去解決。


    當然你也可以平躺,坐視問題出現,消失,內化,根深蒂固,直到積重難返,最後再血殺一場推倒重來。


    人總是下意識選擇那條最好走的路,但也越走越窄。


    此時,張歹的態度,下麵的閻柔和薛平自然是感受到的,閻柔自己有半個烏桓人的血統,所以還不算太敏感。


    而薛平直接就是鮮卑人,能看出張歹對自己的輕蔑,但他並不憤怒、爭搶。因為這並不是他們的時代,他們知道該如何做。


    但好在,軍中自有法度在,軍中的有識軍將也很多,對於軍中的風氣一直在把控和引導,如張歹這樣的並不多。


    張歹又看了一眼遠處的袁軍陣地,然後一溜得從樹上滑下。


    今年三十有一的張歹正是其武人生涯的巔峰,無數次的勝利養成了他昂揚的戰鬥作風,此時看到閻柔那慫樣,他就生氣。


    他對眾軍吏道:


    “我軍作為六軍之精銳,本就是各軍之膽,如我等膽寒,讓後麵的六軍袍澤們如何看?再且說了,敵軍人數再多又如何?且先試探一二,再做計較。”


    這會,高敖也從樹上下來了,接過話頭:


    “如何試探。”


    但見張歹輕蔑一笑:


    “就和他鬥鬥將。”


    ……


    太武三年,五月二十九日,晨日,薄霧漸散,


    袁軍三支大軍自西向東一字排開,每一軍都軍陣嚴密,方陣厚重,到處都是旌旗飄蕩,而此時天光微熹,河風涼爽,真是一個美好的早上。


    借著這份涼意,袁軍各營吏士開始用早飯,也就是昨夜剩下的粟團。


    這些人中有食量大的,昨夜就將三個粟團給吃完了,這會直接搶奪別人手裏的,有些軍吏看到了也當沒看見。


    畢竟食量大的普遍都是武士,自然有特權。


    這一點點的衝突並不影響眾人的愜意,大家都靠著堆烤著發硬的粟團。


    忽然,從西北方向傳來一陣號角聲,眾袁軍先是一呆,然後趕緊將飯團揣在懷裏,匆忙拿起武器就要列陣。


    而各級軍吏也開始高吼,焦急的讓麾下眾人準備。


    此時,各營之間到處是奔走的令騎,紛紛亂亂,所有人都摸不清頭腦,以為大戰現在就已經開始了。


    而距離西北方向最近的是文聘的南陽兵,以及中段的李整。


    這會幾個力士架著李整,讓他瞅望著號角傳來的方向。


    “再高點,再高點。”


    直到將李整舉到了最高,他才終於看清了來犯之敵的情況。


    那是一股數量在數百騎左右的騎軍,黑壓壓的列在林子外,人人插背旗,背旗又分四種顏色,在曠野上橫向排布,就好像四條整潔的色塊。


    這會這些騎士都下麵步行,牽著戰馬,在號角中緩慢向前。


    看清了敵軍的規模後,李整摸了摸髯胡,有點拿不準對方又在搞什麽戰術。


    這段時間他也和泰山軍打過不少交道了,發現這些人戰術非常靈活,即便是一些中低級的軍吏也能靈活應用不同戰術,讓人防不勝防。


    李整從這一點就看出泰山軍必然是有比較體係的韜略軍陣術的培養的,畢竟以泰山軍的底色,肯定是吸引不到將門世家投奔的。所以這些軍將必然都是泰山軍自己培養出來的。


    也正是有這樣的認識,李整才很清醒的意識公國那幫潁川士想著左右騎牆是多麽滑稽。


    李整也多少聽聞過潁川士們鼓吹的內變言論。說不論袁紹還是張衝,要想管理這天下,到底是離不開他們的。


    本來李整也認為這番言論的精妙,也頗打算讓家族從武家轉為經學之家。


    但自從來到伊洛這裏,和泰山軍真刀真槍幹過幾輪後,他才醒悟過來。


    敵人連韜略、軍陣、戰法都能大規模培養,更不說你那幾本死經了。


    在李整看來,這世間第一流的學問就是兵法,因為兵法是管理和指導著天下最龐大和複雜的活動,戰爭。


    而經學?說的好聽是聖賢之道,但其實不過是翻來覆去的念經罷了。它並不是什麽真的知識,也不難掌握,隻是因為特定門檻,才讓這成了進階之道罷了。


    太平之世,不需要治世的人才,隻要有家世會念經就行。但亂世,家世和念經都成了無用,隻有兵法戰陣才是真的能解決亂世的。


    其中高下之分,一眼可知。


    所以明悟了這一點後,李整心中對於未來再無幻想,對於打贏這場仗也不抱期望。


    有時候他會忍不住在想,其實他和泰山軍也沒有什麽化不開的仇恨,畢竟那夜在軍帳中,到底是誰殺了李進,至今還沒有結論。


    甚至再退一步說,如果和家族的存續來說,即便是張衝殺了李進,也是無關重要的。


    李整並不想讓自己的家族隨袁紹陪葬。


    就在李整思考的間隙,場麵上忽然出了變故。


    對麵忽然衝出一騎,也不知道在軍前喊了什麽,就見到從南陽軍陣中奔出一將,然後兩將就在陣前鬥戰了起來。


    陣前鬥將真的是兒戲,但誰又能拒絕觀看一場騎士們之間的廝殺呢?


    就和羅馬人愛看角鬥戲,現代人愛看拳擊賽,大漢的武人們也愛看鬥將戲碼,反正現在打也打不起來,不如看看熱鬧。


    雙騎對衝,馬槊隻是一個交錯,就有一人落馬,李整細看落馬一方正是南陽這邊的,心裏就是惋惜。


    畢竟再如何氣餒,哪個武人不爭強好勝。


    對陣那邊,那泰山騎將哈哈一笑,跳下戰馬,然後割下了對手的首級,隨後麵向南陽軍陣這邊放肆嘲笑。


    就在他轉身將首級係在馬鞍上時,從南陽軍陣中又奔出一將,向他直撲。這泰山將反應及時拔刀砍倒了此將,就準備砍下第二名敵將的首級回去。


    很顯然,這泰山將也明白好漢難敵四手,再不回去,怕得交代在這裏。


    而這個時候,南陽軍陣這邊再一次衝出一將,此將身穿絳色大氅,如同烈火一般飛馳而來。


    人在馬上便高吼:


    “我麾下首級怎可交於無名之輩?某家南陽俞涉,死來。”


    而那泰山將見這將已經奔出,再看此將一身絳色絲絛,穿亮色精甲,外罩短袖軍衣,縱馬奔馳如履平地,就知道是個厲害的。


    但此時軍陣鬥將,一舉一動事關兩軍士氣,當然不能退縮。於是此泰山將再一次翻身上馬,高喊:


    “某乃豹韜軍騎隊將趙隼……。”


    話未落,俞涉已經奔到趙隼麵前,朱漆馬槊頂在趙隼胸口,一擊便將其打得吐血。


    下一刻,俞涉正要去割趙隼首級,忽然一將從本陣飛馳,話都來不及說,手中箭矢便已插在俞涉的嘴巴裏。


    俞涉一時沒死,嘴裏滿是鮮血,指著對麵奔來的騎將,想要說句不講武德,其人便已栽倒在地。


    而那邊奔出的騎將,都已經殺完了俞涉,嘴裏的話才結結巴巴說出:


    “某,乃,平州,薛平。”


    這話明顯是慢了幾拍子,這會見對麵騎將都死了,這薛平又補了一句:


    “真乃土雞瓦狗。”


    這番話倒是利索,顯然已是貫口。


    你當薛平為何奔出,非是搶風頭,而是人情世故。這落馬的趙隼是張歹的愛將,肯定是不想見著死的,他薛平出來救趙隼,就是賣張歹個好。


    果然,薛平掠過前陣,一把抄起趙隼,眼睛捎帶瞅了一眼張歹那邊,果見老前輩嘴角含笑。


    哼,看誰還說咱平州兒憨直,咱們也是懂人情世故的。


    ……


    晨日,伊水南岸無名坡,袁紹軍本陣。


    此時,袁紹一身金甲,端坐在馬紮上吃著一碗煮得爛透的肉粥,他的兩側數十名武將皆穿華貴甲胄,數十名幕僚著博帶寬袖,端肅雍容,文武畢俱,花團錦簇。


    而在他們身後則是二百名赤心隊,皆穿絳色衣袍,衣精甲,手持長柄精鐵長戟,分列在兩側。而他們的身後,就是近百麵軍旗迎風飄揚,這每一麵軍旗都代表著袁軍麾下的一個營頭。


    在這種莊嚴肅穆的時刻,袁紹暢快的將最後一口肉粥喝完,然後放下筷子,對左右文武滿足道:


    “有生以來,沒吃過這麽美味的肉粥。”


    眾人知道袁紹的意思,隻等袁紹下令。


    看了看對岸的風和日麗,袁紹放空了一會,片刻後,他站了起來,背對眾將:


    “咱們過河!”


    於是,數十名軍將,高喊:


    “過河!”


    “過河!”


    最後的決戰終於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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