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魏子庚得知妹妹魏子青拜入玉宇樓,隔三差五便會到玉宇樓,想看看妹妹最近如何了,二人自出生起便在一起,從未分開過。


    可得到的答複都是如出一轍。


    今日,他又來這座巍峨高樓前,敲響了玉宇樓的大門。


    “嘎吱”一聲,大門從內打開,開門的是一位白衣修士,麵無表情。


    饒是玉宇樓弟子都是如此,修行使然,修成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性格,換作普通人早就煩的抽劍砍人了。


    “嘿嘿嘿,小哥兒,還是我,讓我見一見我妹妹唄。”


    魏子庚一臉誠摯的笑容,妄圖感化眼前這座冰山。


    白衣修士麵無表情,讓出一個身位給魏子庚進來,一樓依舊黑暗如墨,一片死寂。


    “請在此等候,在下這便去通報祖師真君。”


    說完,少年走入黑暗中,不見身影。


    魏子庚看著麵前在黑暗消失的身影,不禁感慨,心中暗想。


    “修成這副木疙瘩有何裨益?逍遙天地,神仙老子管不著,這才符合我輩修士的目的。”


    心中妄議,但少年卻是不敢有一絲小覷玉宇樓,九洲唯二的真君就是這座玉宇樓的主人。


    不多時,白衣修士從黑暗中走出,對這眼前的少年說道:


    “魏師妹在聽師祖真君講法,不便見客。”


    魏子庚瞪了他一眼,就要作勢上去揪起他的衣領,並非他沉不住氣,而是他來這也不知多少次,每次得到的答案都如出一轍,但可氣的是每次這白衣修士都是如此這般讓他進來,讓他等候。


    發了一陣悶氣,魏子庚還是沒有做什麽過激的舉動,麵帶尷尬笑容,強行壓製住心中怒火。


    “那你有沒有說是她哥,是她親哥來找她?”


    白衣修士沒有一絲表情變化,淡淡說道:


    “說了,但魏師妹她依舊不見客。”


    魏子庚長歎了一口氣,轉頭就走,臨行前,白衣修士對他說:


    “魏道友,一入玉宇為天人,而天是沒有感情的,更何況是魏師妹這位祖師真君唯一的親傳弟子。”


    “那還……”


    他剛欲轉頭,卻發現自己已經出了玉宇樓,朱紅色大門已經關上了。


    “那還修個屁的行!”


    魏子庚氣憤的將剛剛卡在喉嚨中的半句話吐出,隻身往客棧走去。


    來到客棧,魏子庚直奔後院書房。


    書房內,大掌櫃魏獻正埋頭看著手中一本大黎地理誌,見有人推門而入,他指了指身前的木椅示意他坐下。


    “你去找周方儒學刀?他同意了?”


    少年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學刀好啊,刀乃百兵之膽,那你學了刀為的什麽?”


    少年抬頭說道:


    “為了替蘇乞兒和阿瑩去看看這江湖,為了保護妹妹以及身邊的人,至少也要讓他們不必為我擔心了。”


    魏獻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腦袋。


    “是爹對不起你,沒能保護好你們才讓你和你妹妹把這麽重的擔子背在自己肩頭,從今日起,你大可以放開手腳,去看看大好江湖,至於保護誰的話就留給爹吧。”


    少年想起,曾經也有這麽一個人對他說過這麽一句話。


    “少年人心中應該隻有春風馬蹄疾,而已。”


    過了幾日,少年來到城外送君湖畔,來到兩座墳塋前,與上次不同,他除了帶酒肉外,手裏還提著一柄刀,一柄精美的純白色窄口長刀。


    在蘇乞兒墓前放了三個酒杯,斟滿酒,攤開牛油紙包裹著的綢緞鴨,色澤金黃,鮮美異常。


    “阿瑩,我記得我這次想起你也是喝酒的,雖說喝的不多,但絕對比我能喝。”


    少年苦笑一聲,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子青她拜入了玉宇樓,還被真君大人收為親傳弟子,據說還是唯一一位,做哥哥的真替她感到高興啊,不過她以後就少有機會能來陪你們說說話了,你們不要怪她才好。”


    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仰頭再次一飲而盡。隨即他揚起自己手上的那一柄窄口長刀笑著說道:


    “周先生也真是,教徒弟全靠自己領悟,他隻給了我一本刀譜而已,不過這樣也好,這樣我就可以每天都來這裏陪你們練刀了。”


    再次喝了一杯酒後,少年翻身站起,長刀出鞘,縱身躍起,刀朝下劈出,一條粗如小臂的白色匹練在湖邊地麵上犁出一條溝壑。落地後少年刀勢不減,柳樹下狂風驟起,刀罡與劍氣在這方天地肆虐,在少年腳下留下道道裂痕。


    春去秋來,夏至寒暑,一年已過又一年。


    少年每日都會來到此地練刀,與墳塋中的兩人講述這些年在江湖中發生的有趣的事。


    “你們知道嗎?最近江湖中出現一個神秘宗門,來曆無人得知,叫伏龍殿,對,就是阿瑩你曾經說的與高祖皇帝起勢前所呆過的幫派差不多的名字,據說得到請柬的人都獲得了一份潑天的機緣,所以請柬一出都會引來無數人的爭奪,唉,江湖依舊如此。”


    “你們知道嗎?江湖中最大的孩兒幫蜂蛹來江淮兩地了,據說有一個人牙子組織在這一帶瘋狂作案,朝廷都拿他們束手無策,張開天價懸賞的榜文,哼,這些人牙子太可恨,你們也知道的,孩兒幫還欠著我的一份恩情,而且我與他們的葉幫主也頗有交情,雖然我當初並不是為了這人情幫他們,但是以後行走江湖還是能多條路的,所以這件事到時候我得去看看能不能幫幫他們。”


    “你們知道嗎?酆都城的冥府最近好像是內訌了,江湖懸賞令都貼到了渝州城這,昨日我看了,好像是一殿和二殿的兩位殿主同謀某件事殺害了五殿的殿主……”


    “你們知道嗎?落鯨山山動,山石滾落出現一座不知名的漆黑城池,沒想到蘇乞兒你沒有吹牛,原來真的有這一座隱匿在山體內的城池,伴隨它出現的還有方裂穀,山壁石崖猶如劍劈刀砍,其上刻著無數不曾出世的武學秘籍以及心法,引得無數江湖散人以及幫派趨之若鶩,甚至連朝廷都驚動了,他們稱之為刀河劍穀,可我總覺得此事其中定有貓膩。”


    “你們知道嗎……”


    好似他們兩個就坐在他的對麵,一人無聊的叼著狗尾草喝著酒,一人捧著下巴麵帶微笑的看著他。


    有時,他也會不死心的去玉宇樓,希望能見到自己妹妹一麵,可得到的依舊是如出一轍的答複。


    “魏師妹她不見客。”


    為他開門的依舊是那位麵無表情的白衣修士。


    有次,魏子庚實在受不了了,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領,怒不可遏的瞪著他,說道:


    “你們玉宇樓都是這般如同榆木疙瘩一般嗎?沒了七情六欲那你們修行為了什麽?”


    白衣修士對於他的無禮一如既往的麵無表情,隻是淡淡的說道:


    “這重要嗎?”


    這個回答讓魏子庚啞口無言,沒有感情便意味著修行不重要,所以修行為了什麽也同樣不重要,所以修行後成為什麽樣也不重要。


    冬季悄無聲息的到來,鵝毛大雪之下,渝州城一片銀裝素裹,為這個新年添上最後一片祥瑞。


    送君湖邊,少年持刀在雪中飛掠,驚起千堆雪,刀光之下,雪花肆意飛舞,因為氣機的牽引,時而如刀刮過,時而化作一個圓弧,道不盡的風流倜儻。


    而在兩座墳塋前的是酒和一捧煙花棒。


    “阿瑩,蘇乞兒,又過年了。”


    “可是你們又在哪裏?”


    沒人回答他這個問題。


    新年,魏子庚枯坐一夜,火堆上溫著黃酒,冬天喝著溫熱的黃酒抵禦風寒,還有能比這個更加愜意的事嗎?


    少年仰頭喝了一口酒,老柳樹下斜放著那柄破舊長劍以及純白色窄口長刀,他不禁冷笑一聲:


    “嗬,原來大俠是孤獨……”


    又是一年清明日,魏子庚同樣坐在墳塋前,手中拿著酒壺和牛油紙包,倒了三杯酒。


    兩年寒來暑往,在少年清俊的臉龐上留下了歲月的痕跡,皮膚呈現出微微的古銅色,眼神更加深邃,身體也更加壯實了許多,臂膀上留下了數道傷口,幾次長刀脫手,都差點把臂膀斬斷。


    “阿瑩,蘇乞兒,明天我就要離開渝州城去江湖走上一走了,所以今天就不練刀了。”


    魏子庚仰頭灌了一口酒,不知從何時起,他也愛上了酒,他明明記得,當初喝第一口酒的時候還覺得很嗆嗓子來著,怎麽好端端的就會喜歡上這讓自己覺得很難受的味道了呢?


    “我要把這江湖都走一遍,把曾經沒有看過的景色都看個遍,我要帶著你們一起看遍這個江湖。”


    微風過,楊柳依依,喜上眉梢,眉梢翹。


    渝州城,有間客棧,清晨。


    少年背著兩個灰色布袋,分別是三節瀝血槍的槍杆和槍尖以及蘇乞兒所留下的破舊鐵劍。腰間橫跨著一柄長刀。


    開門,走出房門,往客棧外走去。


    廳內,魏獻,鬼小二,齊筱,白君子,劉叔,王有魚以及釀酒娘陳琣玉在此等候,這讓少年魏子庚不由得大吃一驚。


    “你們這是?”


    “小兔崽子,你準備就這麽不說一聲就走嗎?你想讓你琣姨擔心死你?”


    陳琣玉滿臉怒容的抱怨著捏了捏他的臉,而魏子庚則是笑而不語。


    “少掌櫃,此去江湖多凶險,一定要保重。”


    白君子一如既往恭謙有禮,作揖說道。


    “不礙事,我們少掌櫃這般輕功,等閑之人都沒必要放在眼裏,別忘了,輕功可是我卓宣教的!”


    鬼小二笑著,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


    王有魚手中提著一隻牛油紙包和一壇酒,交到魏子庚手裏。


    “在路上別餓著自己,想吃有魚叔做的菜了就回來,有魚叔給你留著。”


    齊筱初來乍到之時不理解為什麽他們之間能夠相處的這般融洽,明明早年都是江湖中臭名照顧的一群人,慢慢的她明白了,因為他們把對方都當作了依托,當作了家人。


    沒等齊筱說什麽,魏子庚便抱了抱她說道:


    “齊姨,算你來晚一步,不過我們都當你是家人。”


    這句沒頭沒尾的話讓眾人有些摸不著頭腦,讓齊筱麵紅耳赤。


    高大的魏獻走到少年麵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


    “嗯,的確長大不少,出門在外不可趁匹夫之勇,凡事三思而後行,牢記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知道了,爹,我會記得的。”


    隨後魏獻拿出幾張銀票,加起來有三百兩銀子,遞到了少年身前。


    “這些年酒錢就當我請蘇乞兒的,還有就是不給你配馬了,樹大招風。門外有一匹騾子,你牽走吧。”


    “嗯。”


    說著,少年向他們身後看去,仿佛在找著什麽。


    “你姨娘去了青悲山祭奠故人,這幾日都不在客棧,至於子青,她在玉宇樓,不送行了。”


    少年有些失望的點了點頭。


    他知道姨娘多半是去陪青悲山山神了,而魏子青因為拜入玉宇樓真君門下,聽聞爹所言拜入玉宇樓便不再有人間感情。


    “人間逍遙得自在,神仙老子管不著。”


    出了門,少年牽著騾子,在幾人的注視下獨自往城門走去,回頭望了望,門口站著一行人,以及庭院內那兩棵愈發高大的桃樹,曾經他們三人種下這兩棵樹時才不過五尺高,如今都可以供人乘涼了。


    可是栽樹人如今又在哪裏?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


    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城外的送君湖旁,一襲青衫的周方儒站在兩座墳墓前,負手而立,看向城門方向。


    “子庚來了!”


    少年急忙來到周先生麵前恭敬作揖行禮,周方儒笑著點了點頭說道:


    “嗯,不錯,有點樣子。去吧,去江湖看一看,少年兒郎怎可偏居一隅。”


    再次作揖到底,少年拜別周方儒,一個人,一頭騾子,漸行漸遠。


    依稀間,周先生似乎看到少年身畔有一模糊倩影,此刻正笑著與他揮手作別,與少年一起踏上了遠行之路。


    周先生揉了揉眼睛,眼角不知何時,淚已至。


    城頭之上,一位白衣少女右手提著一柄純黑色窄口長刀,麵無表情。


    在她的身邊站著一位白衣白玉簪的年輕人負手而立,看著身邊自己唯一的親傳弟子,心中暗道:


    “莫怪為師才好,隻有這樣,這顆心才能最終成為你自己的。”


    白衣持刀的少女望著遠去的一騾一人,麵無表情,清冷的麵容上流下了兩滴眼淚,而她自己卻毫不知情。


    一旁的林竹茂伸出兩指將兩滴眼淚收入一個小巧的琉璃器皿中,肯定的點了點頭,隨即拍了拍魏子青肩膀說道:


    “徒兒,你既凡心已了,便隨為師回玉宇樓吧,如今你距離合道不過一線之隔,相信你們很快便會重逢了。”


    少女目光仍然看著那遠去的背影,默默的點了點頭,轉身與林竹茂消失在原地。


    官道上,少年躺在騾子上,用一根柳條束發,嘴裏叼著一根不知從哪裏拔來的狗尾巴草,翹著二郎腿,裝著瀝血槍的長條灰色布囊與破舊長劍放在騾子一側,懷中則抱著那柄純白色窄口長刀。


    少年拍了拍騾子腹部一側的長劍與懷中的窄口長刀,笑著說道:


    “蘇乞兒,阿瑩,走!我帶你們一起去看看這江湖!”


    說完,他閉上眼睛,嘴裏哼起一段歌謠,微風吹過,歌聲愈傳愈遠。


    “人來時,無一物。人去時,惹塵埃。人來世間走,刀劍懸在腰。看遍天下景,閱盡天下人,斬盡天下妖。家鄉娘子等郎歸,無奈已是他鄉客,歸鄉?唉,已成他鄉鬼嘍……”


    這一日,少年負劍挎刀走江湖。


    正所謂:


    束發出遊知命歸,笑問少年欲何為。


    出走半生今朝返,敢問客從何處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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