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日頭將出未出,蒸得那天邊的雲朵一片火紅。


    晨光下,一小院中,有兩名少年捉對練拳。


    左側一個錦袍少年氣息沉斂,攻守得法,宛有大家之風,卻見身形瘦弱,且麵帶病色。


    右側一個黑衫少年動作矯健,翻子拳密如雨點,招招放長擊遠,攻奪門戶,氣勢雖很充足,但是過於急功,被對方多次巧妙拆招,眼看著呼吸漸亂,拳腳亦稍顯疲軟。


    正是趙雪驥與那‘長安夜廚’張六味之孫張千鈞。


    此時二人拳來腳往,已鬥至三十回合。


    張千鈞越打越覺焦躁,這一門《霹靂翻子拳》他可不是什麽初學乍練,實已精習多年,卻未想一套打將下來,竟連對方的一片衣角都沒有挨著。


    更可氣的是,對方顯然未盡全力,也沒有使出看家本領,看似和他打得熱鬧,其實隻是以一些平泛且普通的散手招架,而那些廣為人知,誰都能打出一兩套的散手,卻每每能在最準確的時機,發揮出驚人且有效的作用。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他已知彼此之間存在極大的差距,不再妄想著取勝,隻求能夠逼迫出趙雪驥的真實本領。


    這時咬了咬牙,腰眼用力,腳下不動,猛地一旋上半身,在渾身骨節由下往上,發出一連串‘劈啪’作響的聲音中,傾盡全力,迅疾且筆直地轟出一拳!


    喝道:“蛟龍一擺尾,春雷一掛鞭!”


    “好拳法,來得好。”趙雪驥眼中一亮,心知這一拳含精蓄銳,實不能正麵硬接,斜身一讓,左手擒指成爪,抓向來拳虎口,好像一圈鐵箍,將其牢牢鎖住,卻隻有五指用力,並不去抵抗拳勁,緊跟著一仰身,揮出右掌猛擊地麵,直打得磚石碎裂,青灰飛濺,大喝一聲:“去!”旋即鬆開左手,順勢滾去一旁。


    這一下如同火上澆油,力上加力,使張千鈞這一拳變得更重更快,其勢之巨,已萬難收回,‘嘭’的一聲砸在了院內的老榆樹上,直打得那可憐的老樹枝椏狂顫,簌聲如雨。


    “哎唷!可真疼,早知道不這麽用力了。”


    張千鈞哭喪了臉,一邊揉著紅腫的拳頭,一邊爬了起來,咕噥道:“虧我使盡了全力,還是沒見到雪驥哥的看家本領,可我分明隻比你小一歲多,怎麽這好幾年的拳腳都跟白練了似的……”


    趙雪驥抬袖擦汗,笑了笑,卻是有苦說不出,這一番打鬥雖然不甚激烈,但自己畢竟體弱血虧,隻是一盞茶的工夫,就已精疲力竭,此刻雙腳都有些虛浮了。


    大口喘息了幾次,穩了穩身形,才看向張千鈞道:“千鈞不要氣餒,我自五歲開始習武,已經早了你好幾年,說來慚愧,若是你不主動進攻,隻是虛耗時間,不出五十回合,我便要累倒了。”


    “你不說還好,這麽一說,更顯得我很不中用!雪驥哥身上有病,尚且能勝過我,若是身體完好,那我豈不是走不出十招便要落敗?”張千鈞滿臉的懊惱與沮喪,一屁股坐在了樹根上,支起腦袋唉聲歎氣。


    見院中二人收了手,一直旁觀的左南江才自台階上走了下來,先將一雙大手貼向趙雪驥的後背,瞬間一股精純的內力便如陽春融雪般的,開始消解著趙雪驥的疲勞。


    看著不住發顫的趙雪驥稍微緩和了下來,左南江皺起眉頭,說道:“雖然我能以真氣貫體之法讓你在短時間內恢複力氣,但是這樣做的多了無異於揠苗助長,對你的五髒六腑俱是有害。”


    “沒事的左叔,隻是我見千鈞獨自練拳很沒意思,一時心癢,保證就這一次。”趙雪驥道。


    左南江點了點頭,這才慢慢舒展眉頭,露出一抹笑容,道:“之前在扶風郡時,常聽人說你打遍年青無敵手,我還當你是借了趙家的威風,今天第一次見你出手,方知盛名之下果然無虛。”


    趙雪驥愈是出色,左南江便愈是欣慰,也愈是惋惜。


    欣慰的是記憶裏那個紅巾翠袖、清揚婉兮的女子果然生了一個好兒子,惋惜的是如此的少年英才卻不受天眷,險些因病夭折。他甚至不敢去想,如果再晚一點找到趙雪驥,到了無力回天的地步,他會不會因此而痛恨自己一輩子。


    就在左南江恍惚失神之際,張千鈞拉了拉趙雪驥,示意他同去客堂。


    這幾日相處下來,兩個同齡人吃得來,聊得來,又相互看著順眼,很快就親近的無話不談。


    張千鈞已知趙雪驥今日就要離去,心中雖然極為不舍,但也明白趙雪驥這一趟是去求醫,是非走不可的;既知無法挽留,便拍著胸脯,要親自下廚好好做一桌踐行的酒菜,來送別他這個一見如故的好朋友。


    “千鈞,怎麽今日沒看見張老前輩?”


    “出門去啦,爺爺經常找孫老爺子喝酒,這會兒兩人估計正喝著呢。雪驥哥,你先坐著喝會兒茶,我去準備酒菜。”


    半個時辰以後,趙雪驥和左南江吃光了張千鈞為他們精心準備的一桌酒菜,足足九葷九素,在這物產匱乏的邊城,可見少年心意之誠。


    飯後,二人告別張千鈞,隻帶了些幹糧清水,駕起馬車,徑直出了城,依照左南江所得地圖上的標注,去尋找那藥聖的隱居之所——殷羅穀。


    經過幾日來的休息,二人精力充沛,催促著馬兒奮蹄奔跑,速度十分迅疾。


    這烏燕鎮建在大唐疆域邊界之處,越往東北方向越是荒涼,此時二人按圖索驥,一路西來,隻見黃沙愈少,蔥鬱之色卻是漸漸的多了起來。


    至傍晚時分,左南江看著眼前的一處幽穀,再三比對地圖,終於確定了這個山穀便是他要找的殷羅穀,也正是那‘藥聖’施藥生的遁世隱居之所在,眼看著趙雪驥的一線生機就在於此,饒是他多年來清心寡欲、難生悲喜,此刻也不免得激動了起來!


    麵前這座山穀之外沒有車道,左南江招呼了趙雪驥一聲,二人停好馬車,便徒步向穀口走去。


    待臨得近了,卻察覺到一絲怪異,這幽穀四周也太寂靜了,除了秋風拂動樹葉的‘沙沙’聲響,竟再也沒有一聲鳥叫或者蟲鳴。


    “左叔,你快看那株樹下!”


    越是靠近穀口,趙雪驥就越覺不適,或許是因為病體沉重,大礙行動的原因,一直以來他的六覺皆要比常人靈敏許多,這時細心的觀察周圍,緊盯著一個方向叫道。


    左南江循著趙雪驥的目光看去,隻見那是穀口處的一株黃梨樹,而在樹下厚厚的腐葉裏,分明是一具森森白骨!


    左南江眉頭微皺,運起真氣,一掌劈空打出,氣勁所至,樹下腐葉‘嘭’的炸起,露出了白骨全貌;二人定睛一看,那被樹葉掩蓋起來的卻是一具完整的野獐骨架。


    像是想起了什麽,左南江心下微沉,一言不發,忽然隔空打出數掌,掌力皆打在四周腐葉之上,瞬間可見累累白骨現於地上,竟是各種動物屍骨,不遠處竟還瞧見了幾具人骨!


    二人同時吸了口涼氣,相視一眼,皆在對方的眼中找到了答案,不由分說,左南江一把抱起趙雪驥,腳下幾個閃躍,猛地向後方騰去。


    站定,左南江眉頭緊皺,沉聲道:“沒猜錯的話,這裏便是那所謂的絕命穀了!咱們怎麽會來到這個地方?”


    “左叔,應該錯不了,剛才始一靠近穀口,我便感覺身體微微不適,這樣說來,當是那瘴氣所致。”


    趙雪驥努力回想那日夜裏的所有聽聞,略一比對,便明白了過來,原來自己一直在尋找救命的殷羅穀,卻正是在烏燕鎮傳說中的大凶之地絕命穀!


    左南江翻出地圖再次比對了位置,確保無誤之後,臉色漸漸凝重了起來,再次看向眼前這片凶名赫赫的山穀,說道:“未必這絕命穀就真的是死亡絕地,不要失去希望,如果這兩處山穀重合的話,又怎麽說呢?”


    說著話,他看向趙雪驥,堅定的目光帶著一絲意動。


    “不行!”


    趙雪驥搖了搖頭,斬釘截鐵地道:“就算這絕命穀正是我們要尋找的殷羅穀,就算那藥聖當真隱遁於此,可是那又怎麽樣?你看這四周的瘴氣明顯是向外擴散,不難猜想,越是深入,瘴毒就越是猛烈,我的病能治則治,治不了那是我趙雪驥命該如此,但是若要左叔因我而無辜涉險,無論說什麽,我也不會答應的!”


    其實聰慧如他,怎麽會看不出這種可能性?可這絕命穀瘴氣密布,若是因為自己的病,反而累及左南江的安危,他卻是一百一千個不願意。


    “雪驥,好孩子,那藥聖很可能就在穀中,尋找了這麽久,如今隻差這臨門一腳,難道我們就這樣放棄麽?”


    左南江眼含憐惜,正要想法子說服趙雪驥,忽然,隻聽一道聲音不知遠近,飄飄忽忽的在左右響了起來。


    “……此地便是你二人的埋骨之所,依我看,這殷羅穀卻也不必進了,因為今日沒人能救得了你們。”


    左南江目光一寒,一個斜身將趙雪驥護在身後,揚聲喝道:“何方鼠輩,既已埋伏於此,何不從速現身!”


    那聲音的主人還未現身,又道:“嘿嘿……鼠輩?閣下仗著一柄《利器榜》第七的北冥劍,便敢輕視天下人傑嗎?”


    左南江暗暗凜然,和趙雪驥相視一眼,兩人都想起了那天夜裏在烏燕客棧的聽聞,對這暗中之人的身份,心下已有了一些眉目。


    趙雪驥朝左南江眨了眨眼,踏前一步,開口笑道:“戈壁灘上,劍斃群狼,我起先還以為是幾位身懷絕技的武林豪傑所為,不料竟是三個藏頭露尾之輩,真是令人失望。”


    說著看向左南江,嘴上佯問:“左叔你常說這磊落之士不易其身,可這三位那是何等高手,怎會這般潑墨而自汙其衣呢?”


    “好小子,伶牙俐齒,你是如何得知我三人斬殺群狼一事?”那暗處之人聽他說起戈壁灘群狼之事,心中亦是一陣驚疑,於是問道。


    “莫說那劍斃群狼之事,你們一人使快劍,一人使重劍,一人使得邪門武功,這些還暫且不提。你三人這次專程是為我而來,所有一切我卻皆已了如指掌,說了這麽多,三位還不願意現身嗎?”豈料趙雪驥卻是一副雲淡風清,胸有成竹的樣子,似乎並不擔心自身處境。


    不光是斬殺狼群,這少年一開口竟說出了己方三人所使的兵器與武功,這一驚卻真個是非同小可!


    暗處三人交換了一下眼神,發覺再藏身下去也沒有意義,另外再加上對己方實力的絕對自信,就要現身出來。他們當然不知道,這些都是趙雪驥在烏燕客棧聽來的事,此刻半真半詐的這麽一說,竟真的將三人由暗處引出。


    隨即隻聽風聲響動,三團人影一閃而出,落在了左趙二人麵前十餘丈外。


    隻見其中二人青袍負劍,一人年紀稍長,不苟言笑;


    一人正值青壯,銳氣淩人。


    第三人裹著一身黑袍,身材瘦長,五官清矍,但卻紋了一臉鬼畫符般的刺青,乍一看去,實在是猙獰可怖,宛若厲鬼邪魔一般,直看得人心中生悸。


    三人現身之後,皆將目光牢牢定死在趙雪驥的身上,臉上的表情卻各自不同,兩個青袍人目光複雜,敵意卻並不甚重,年青的一人甚至低歎一聲:“臨危不懼,處變不驚,真是一株難得的好苗子,可惜!可憐!”


    那黑袍人卻目露戲謔,薄薄的嘴唇微微翹起,好似一條時而吐信的毒蛇,正在打量著即將到口的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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