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後,殷羅穀。


    進入這傳聞之中的大凶絕地,卻沒有見到預想中的荒蕪與貧瘠,甚至連那本身挾有天然劇毒的瘴霧,在穀中竟也不見一絲一縷;放眼四周,滿是一片鬱鬱莽莽的綠意,外圍生長著一圈參天古樹,連係起來遮蔭如蓋,空氣濕潤,土壤肥沃,全然不似身處關外,卻如置身在最為久遠與古老的森林之中。


    由外而內,越往中心靠近,沿途可見一塊塊奇形怪狀、布滿苔蘚的巨石隨意散布,地麵上芳草茵茵,偶然也有活物在其中穿梭嬉鬧,空氣更加濕潤起來,再行一段,忽聽流水淙淙,竟見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河圍繞著石林,曲行先前。


    隨著河流繼續深入,終於抵達穀心,但見四周已無古樹,隻有一片疏密有致的鬆篁幽林,似乎是人為栽種,甚至有修剪過的痕跡;步入幽林,果然見到一條以鵝卵石鋪成的、蜿蜒向裏的小徑,走到路盡,隻見炊煙嫋嫋,風鈴陣陣,幾間清雅別致的木屋依靠著一麵足有數十丈高的崖壁而建,一周圍清風習習,竹韻鬆濤,端的是一處不為外人所知的世外桃源!


    此時此刻,正有五人站在一間木屋之外,近些去看,正是那長安夜廚張六味、塞北名刀孫日昇、張六味之孫張千鈞,另外還有兩個藥童模樣的麻衣青年。


    “真是造化弄人……,誰能想到這幾日住在我店裏的患病少年,竟然是那個老家夥的孫子,要是早知道的話,何至於弄到如此地步?!”張六味望著木屋旁邊的幽林深處,麵露擔憂。


    “唉,這孩子也怪可憐,小小年紀就吃了這麽多苦。”孫日昇搖了搖頭,也望著那個地方,


    忽然又一皺眉,惡狠狠地罵道:“還能怪誰?隻能怪趙金甲那個混賬東西,先是攛掇著兒子駕船出海,尋找什麽狗屁的海外寶島,現在可好啦,兒子兒媳都丟了!亡羊補牢,出海去找兒子吧,又把自己也弄丟了,若是他在,誰人敢害他的寶貝孫子?!他媽的,這個老糊塗,越想我就越氣。”


    張千鈞睜著大眼睛,迷惑不解,不滿地叫道:“爺爺,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這個絕命穀,大爺爺,還有雪驥哥……,我都長成大人了,你老人家到底還瞞著多少事情沒告訴我!”


    他此刻既覺得十分疑惑,又暗暗生著悶氣,從今日清晨起,耳聞目見的所有一切,都令他感到驚訝與不可思議,簡直顛覆了他這十幾年來的許多認知!


    首先,是他的爺爺和孫老爺子這一對冤家對手,竟然會是結義金蘭的異性兄弟……


    然後,又是這個在烏燕鎮的傳說裏生人勿近的絕命穀,非但不是什麽死亡絕地,其中居然還住著一位號稱‘藥聖’的大爺爺……


    最令他驚訝的,莫過於那個萍水相逢、雖然相處時間很短,卻和他十分投機的雪驥哥,其祖父竟然是自己的二爺爺……


    好家夥,一日之內,他就莫名其妙的多出了三個爺爺,不論是誰,遇見了這種荒唐事,想必一時半會兒都是難以接受吧!


    張六味回過頭來,見他一臉怨色,咧了咧嘴,道:“臭小子,你埋怨什麽?我不讓你來這裏,是不想你過早的牽扯進我們這一輩的恩恩怨怨,爺爺是在保護你,你怎麽不識好歹呢……”


    張千鈞扁扁嘴,小聲咕噥道:“是,是,誰說不是呢?您老人家在廚房裏那可是說一不二、地位高過灶王爺的絕世高手,但要是扯到江湖裏去,又能有什麽仇家對頭?就算有一兩個,想來那也厲害不到哪兒去……,咱至於隱姓埋名嗎?”


    “臭小子,沒大沒小,幾天沒揍你,都敢拉踩起爺爺來啦?”張六味頓時一翻白眼,撇下他不去理睬。


    倒是孫日昇轉過頭來,翹著山羊胡,笑眯眯地道:“我說千鈞小子,你可不要因為你爺爺隻會燒菜,就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嘿!年青的時候,咱們也是上敢捅破天,下敢掀翻地,中間幹下過不少驚天動地的大事呢!就拿你大爺爺來說吧,你以為‘藥聖’這兩個字的分量稱重幾何?那是誰都敢叫的麽?現如今武林中的那些個名門大派,哪一派沒有人拉著財寶、求上門來找你大爺爺醫治重疾?可你大爺爺卻不是什麽人都肯救的,若是那病患違背了他的規矩,就算來的人他是天王老子,你大爺爺也是決計不肯施救的!嘿嘿……,當年見死不救的那些人裏,不光有皇室宗親、王公貴族、同樣也不乏某個古老門派的掌門人、某個世家的嫡傳子嗣……,這些人的分量可夠得上令咱們隱姓埋名?”


    “啊……,原來大爺爺這麽厲害?”張千鈞早已聽得目瞪口呆,對這幾個老頭子,心中再也不敢有一絲輕視。


    僅僅隻是孫日昇簡單列舉的那幾個例子,其中所暗藏的威脅之大,單是想想,就令他有些心驚肉跳,更遑論長久以來,沒有列舉的那些病患隻會更多……,大爺爺作為‘藥聖’,就因為別人違背了他的規矩,就閉起門來見死不救,人家的親人、師徒、朋友、怎麽可能不會心生怨懟?這些人雖非仇敵,可也同真正的仇敵差不了多少!


    想到這裏,他忽然叫了一聲糟,急忙問道:“不知道大爺爺見死不救的規矩是什麽?若是雪驥哥不巧觸犯了他老人家的原則,那可怎麽辦啊!”


    “傻小子,你盡管放心,雪驥那孩子心地善良,你大爺爺怎麽可能不救他呢?!”


    孫日昇微笑著撫了撫他的頭,皺巴巴的臉上又忽然露出幾分諷刺的冷笑,幽幽道:“其實天下人都道你大爺爺那幾條見死不救的規矩太過苛責,卻怎知他的一番苦心?……人之所以為人,之所以有別於牲類,全賴幾千年來所確立的道德與倫理,在時時刻刻地約束著獸性的一麵,如此才養成了人性;倘若一個人連最根本的仁義忠孝都已背棄,那他就不配為人,又怎配堂堂‘藥聖’親手施救呢?你大爺爺的原則從來都隻有一個,那就是‘有所救,萬難連障亦必救;有所不救,千夫齊指亦不救’!”


    張千鈞聽得心潮澎湃,想到這個大爺爺如此厲害,頓覺安心不少。眺望向幽林深處,在心下為趙雪驥默默的祈福與祝禱。


    幽林之中。


    趙雪驥跪在一座新立的墳塋之前,他已跪了很久很久,自從醒來以後,他就來到了這裏,不吃也不喝,一直不肯離去。


    他的目光呆滯空洞,臉上也沒有一絲血色,隻有眼中的那一抹猩紅仍顯得十分濃鬱,使他的表情看起來略微有些猙獰,但他卻露出一抹習慣性的微笑,盡管這笑容因為保持的時間太久,已漸漸變得僵硬與不真誠。


    他掛著笑,始終把腰杆挺得筆直。


    在這裏他既不會哭,也不會流淚,更不會表現出病弱與痛苦,因為在這座新墳下麵,埋著的人正是左南江。


    他此時正從頭到尾,訴說著全部事情的始末,他說的很詳細,也很真實,但並沒有摻入一絲一毫的個人感情,平靜地好像一個局外人,說著不痛不癢的、有關於別人的故事。


    在他身後站有二人,始終聆聽,偶爾會發出疑問。


    一人蓬頭亂須,寬襟敞懷,正在默默飲酒,正是‘南劍’沈聞道;另一人手持藜杖、頭裹雲綸、穿著麻衣草鞋,卻是一位銀眉銀須的老者,不過其人臉龐紅潤,膚如新生,精神也甚是矍鑠,兩綹又長又彎的銀眉之下,時而精光湛湛、時而隱晦莫名;相較於張六味、孫日昇二人,更無一絲垂老暮氣。


    “原來如此……,這樣說來,望月樓的前主人,那整日裏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趙金甲當真是你的親爺爺了?”等趙雪驥說完,麻衣老者捋須自語,眼中波光流轉,不知在想些什麽。


    忽然,他哈哈一笑,邊笑邊搖頭,“一飲一啄,莫非前定!趙金甲這個混賬,在我這裏尚且還有一筆債務未清,今日老天有眼,將他的孫子送了過來,豈不是適逢其會,要以此來抵償舊債?隻是這個抵償法兒,卻明擺著又是要我痛蝕老本呀!”


    “施老,怎麽聽你的語氣,你和那望月樓的老樓主還是舊相識,而且關係匪淺啊。”沈聞道笑了笑,說道。


    “什麽舊相識,是舊恨、舊怨才對……”


    麻衣老者一瞪眼,沒好氣地道:“我當年東走西跑,不知費了多少工夫,花了多少人情,才堪堪將藥材張羅齊全,之後又苦心孤詣、耗時良久,終於煉就了一爐‘犀心拱闕丹’,就是被那廝連著藥爐來了個一鍋端,但早先談好的價格他卻賴著不給啦,而且一躲就躲到如今!”


    “……,既然老先生與我祖父存有舊隙,小子再無顏打擾先生清淨,拜過左叔之後便即出穀。”趙雪驥沉默片刻,木訥地道。


    沈聞道和麻衣老者同時一皺眉,因為此刻的趙雪驥由內而外,自然地散發出一股寂寂沉沉的死氣,正所謂:‘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莫說他是重病之身,即使是個活蹦亂跳的好人,一旦被這股死氣傾軋得久了,即令華佗再世,恐怕也要束手無策,畢竟醫術再如何高明,試問又該怎樣去救治一個一心求死的人呢?


    “嗯?那我倒要問問你,你想出穀去幹什麽?是要安靜的找個地方,活完這短暫的最後時光,還是要在臨死前,不顧一切地去報仇?那你是要先去尋找那個不知蹤跡的鬼道秀,還是要去那遠在天邊的點蒼山?不……,以你現在的身體,你什麽都做不了,你隻能等死,最後死在無盡的痛苦與不甘之中,因為你無謀無忍,所以這就是你的結局!”


    麻衣老者銀眉抖動,冷笑著,殘忍且毫不留情地擊碎了趙雪驥如今所唯一擁有的、那一腔視死如歸的孤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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