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眼前如淵似峙、雄威不減當年的沈聞道,那人心懷安慰,長呼一口氣,終於收斂了劇烈的情感,同時,亦落下了那塊懸停在心頭、已有十年之久的沉沉巨石。


    因為他始終堅信,隻要沈聞道能夠無恙歸來,那麽一切困擾與憂患,都將迎刃而解。包括式微多年、已成一盤散沙的江南道綠林,遲早也會有恢複如初的一天。


    這是一種近乎盲目的信任與崇拜,但其建立的基礎,卻正是在經曆了無數次血與火的考驗之後!


    直到恢複了平靜,才忽然發覺趙雪驥與張千鈞的存在,問道:“大哥,這兩名年輕人是?”


    沈聞道含笑介紹,先一指趙雪驥,道:“這孩子是我在兩年前所收的嫡傳弟子,與我甚是有緣,名叫趙雪驥。”


    又一指張千鈞,道:“他叫張千鈞,很是乖巧敦厚,卻是我為你二哥親選的徒弟。”


    旋即,又對那二人介紹道:“這位道長即是簡寂觀主,道號‘多寶’,同時也是我的結拜三弟,姓陳,諱字聽濤。你們應當稱呼一聲‘師叔’,還不趕快行禮參拜?”


    那二人一驚,趕忙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響頭,口稱:“拜見陳師叔。”


    陳聽濤目光親切,疊聲稱“好”,上前將二人扶起,尤其多看了趙雪驥幾眼,心中卻不由得犯起嘀咕:“大哥年逾五十,其實早應該收徒傳業了,但因為‘呂祖派’向來有一脈嫡傳的規矩,收徒尤為謹慎;而且大哥眼界極高,向來對所謂的天才俊彥嗤之以鼻,怎麽會突然就收徒了?而且聽他的口氣,似乎對此子愛護的不得了啊……”


    沈聞道見他眸泛異彩,畢竟是多年的結拜兄弟,彼此之間互知甚深,已清楚他心中所想,道:“聽濤,別胡思亂想,關於雪驥的事,有機會我再和你詳述。先告訴我你二哥人在何處,可還在山上的白鹿洞書院?”


    又歎了一聲,補充道:“你為人機警多謀,又善於隨機應變,從不用我擔心;但你二哥因為個性太強,行事全憑心意,且一生不曾用忍,所以這些年來,最令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他……”


    說到最後,語氣已稍稍有些急切,目光中更有一層深深的隱憂,生怕從陳聽濤的口中聽見什麽不好的消息。


    “大哥放心,二哥正在白鹿洞,你隨時都可以見到他。”


    陳聽濤點了點頭,又露出十分無奈的苦笑,道:“其實以二哥的才情與智慧,何止勝我十倍?隻是他為人心高氣傲、縱意狂放,對於江湖中事,也隻信奉‘快意恩仇’四個字,為了把他留在廬山,我是連哄帶騙,絞盡了腦汁呀……若非如此,恐怕他早就提著劍,單身匹馬殺入拜火教,為你和瓢把子報仇雪恨去了……”


    “還在廬山就好,幸虧有你攔阻。”


    沈聞道這才稍感安心,有些意味深長地道:“這是你二哥的個性使然,但同時,也正是他的缺陷所在,所謂: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他向來是有殉道之心的,這一點其實並不壞,但是,卻隻怕死的輕率潦草、淪為鴻毛之流。”


    說完,見陳聽濤聽得有些自慚與羞愧,笑了笑,又道:“你和你二哥不同,你二哥雖然才高智足,但他知忍而不用忍,擅謀而不設謀,知之不行,弊病何甚?而你,卻恰恰做到了知行合一,為人謹慎,行事周全,江南西道有你在,才最令我放心。”


    陳聽濤麵現暖色,低歎:“天下之人,隻有大哥最知我心。”


    沈聞道抬起頭,眺望南麓,道:“走吧,和我一起去見你二哥,我剛回山,在整合舊部之前,還有許多事情要交代你們。”


    “不急不急,十年都等了,何必急在這一時……”


    卻聽陳聽濤忽然一笑,有些神秘兮兮地道:“大哥,請你和兩位師侄先去簡寂觀安頓,三日之後,咱們跟在東林寺的那幫和尚後麵,再一同登上五老峰。”


    沈聞道訝然,略微思索,道:“難道又是因為那一口藥泉引起了爭執?還是說東林寺的慧潛禪師座下,近年來又有高僧出世,有信心能夠打贏你二哥?”


    陳聽濤“嘿嘿”一笑,道:“往年東林寺自然是爭不過二哥的,可是就在近日,那個遊曆萬方的赤腳和尚回來了,而二哥卻整天醉醺醺的,所以誰勝誰負還待兩說呢。”


    又佯作訝色,促狹地道:“怎麽,難道大哥心軟了,不忍在重逢的好日子裏,看見他出糗麽?”


    沈聞道見他背對著趙雪驥和張千鈞,把整個人都湊了上來,眼神奸詐,臉色滑稽,實在不符他如今的身份,哪裏還有一分一毫的風姿道骨了?


    不禁莞爾一笑,隻覺得不論年齡如何變化,他的這個三弟貪玩戲謔的性格卻總是沒有改變,難怪當年他初次拜訪簡寂觀,常常聽那些年邁的老道士嘴裏總念叨著一句:“防火防盜防多寶,躲災躲難躲聽濤……”


    又有些驚奇道:“你說的那個赤腳和尚,可是慧潛禪師當年的大弟子癡直和尚麽?”


    陳聽濤道:“不錯,除了他還能有誰,果然是場好戲吧?”


    “倘若真是他回來了,以那門武功之神奇,二弟想要取勝,繼續占有那口藥泉,的確是十分艱難……”


    沈聞道伸手捋須,眸蘊異彩,點頭一笑,道:“好吧,那個大和尚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趕在這個時候,也算是恰逢所遇。就定在三天以後,再上五老峰見麵吧!”


    轉過身來,看向趙雪驥與張千鈞,道:“我們先去簡寂觀洗洗風塵,稍事休息,等到三天以後,再上白鹿洞拜師,說起來你們二人這次可有眼福了。”


    那二人對視一眼,沈聞道和陳聽濤的對話,他們自然是聽到了,可還是覺得有些雲裏霧裏。


    趙雪驥問道:“師父適才提到的東林寺,可是那一向隱世不出,隻一心閉門參禪的淨土宗頓悟派所在的主脈?”


    沈聞道回道:“不錯,正是。”


    趙雪驥更奇,道:“可是據我所知,廬山一向是作為江南道綠林的大本營,而李師叔如今暫代龍頭之位,率眾何止數萬,身份顯赫已極,怎麽在自家的地頭上竟還會遭到挑戰呢?”


    沈聞道笑道:“此地雖屬我江南道的綠林總寨,但這座廬山何其深大,其實並不能夠完全占有,而東林寺所處的西北麓,就是一向完全獨立於外,並未歸入總寨;


    這其中的一個原因,是因為東林寺的老住持慧潛禪師,乃是當世為數不多的得道高僧,同時也是武林中的耆老名宿,輩分極高,且聲譽極好,豈容用強?而另一個原因,則是當年的瓢把子心懷仁義,有意退讓,不欲強人所難,在遭人不齒的同時,還會被扣上一個‘專橫霸道’的惡名;所以最終勒令,凡是綠林兄弟,若不得邀請,須止步於東林寺十裏之外。”


    趙雪驥微微恍悟,忻然道:“已故的瓢把子連雲暝連前輩,真不愧其‘高義先生’之美譽,仗義行仁,不外乎如此。”


    又笑道:“而師父口中的‘藥泉’,就應該是麵朝大漢陽峰的‘江南第一泉’罷?我明白了。”


    張千鈞疑惑道:“雪驥哥,沈伯伯還沒有說清楚呢,你怎麽就明白了,明白什麽了?”


    趙雪驥耐心地解釋道:“當今的‘四大綠林道’這個名號,是在距今十七年前的‘西湖大會’上所確立,想必在那之前,廬山上的綠林總寨還未成形。而東林寺,卻早在東晉年間就已存在,若是按照‘先來後到’的說法,這口‘藥泉’當然可以算作是東林寺所似有;


    而隨著後來江南綠林道的崛起,又將廬山定為總寨,那口‘藥泉’神奇無比,常常浸泡,可以起到強身健體、益壽延年的神奇功效,豈有放棄之理?於是就產生了矛盾……東林寺的說法是‘先來後到’,那麽綠林道的說法定然就是‘誰的拳頭大誰有理’,最終相持不下,恐怕還得按照綠林道的說法來,以比武分勝負、憑輸贏定歸屬;


    想來這些年的贏家都是綠林道,但這次東林寺一方好似回來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就要在三天以後,和咱們的‘李師叔’比拳頭呢……也正是因為此事,陳師叔自己想看熱鬧,又擔心師父露麵嚇跑了那個和尚,所以這才攛掇著師父先去簡寂觀休息。唉,就是可憐了你這個小糊塗蟲,本來就忐忑不安,這下好啦,又要再等三天,隻等師父和陳師叔看完了這場熱鬧,你才能拜師……”


    張千鈞總算聽明白了,臉上一紅,道:“雪驥哥,你教我遇見難題要灑脫對待,我聽進去了,其實也不是很擔心了。”


    沈聞道在一旁安靜聽著,含笑不語。


    陳聽濤卻很有些吃驚,為趙雪驥的推想之嚴密,也為他的見聞之廣博,眨了眨眼,看向沈聞道,悄聲道:“大哥,你到底是在哪裏,找到了這麽一個寶貝徒弟呀?比起我那個笨蛋徒弟,這簡直就是雲泥之差、天壤之別,可妒忌死我了。”


    沈聞道也罕見的露出一抹得色,淡淡道:“扶風郡、望月樓、趙家嫡子,僅此一個,世間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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