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就這樣無言,隻有樹丫上的蟬鳴與陳獨眼不時旱煙叩門檻的噠噠聲。


    恰巧孔二愣子沿著河邊攆鴨子玩,看到嚴林家的二人,開心的揮手。


    嚴林笑著回應。


    “快些回去吧!又攆鴨子,你爹知道了,又得打你了。”陳獨眼故作嚴厲道。


    孔二愣子明顯被嚇到了,做錯事般的左右張望,挪著步子往家走去。


    陳獨眼破天荒的沒有笑嘻嘻,一直看到孔二愣子身影不見了,忽然沒由來地說道:“傻人是有傻福的。”


    少年看著男人,等著他繼續說。


    “我在這五年,你見過馬匪嗎?”陳獨眼又來了這麽一句。


    少年沒多想,說道:“沒見過。”不多時反應過來,狐疑地看著他。


    “馬匪不是沒來,來過幾次,被我攆走的。”陳獨眼彈掉煙灰。


    少年不說話,知道他所說應當是真的。


    “可是誰能知道,大晚上的,那兩個兔崽子跑外麵去了呢?”男人自顧自道。“你說他們犯了錯麽?沒有,為什麽就沒了呢,因為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很多事情並不會按照你以為的方式來,盡管你認為的是對的,這個世界有時候就是錯的。”


    少年沉默,眼前的男人並非平時那樣馬虎沒正形,否則也不會與他這個性格相反的少年相交。


    “你毫無實力的話,連做對的事情的資格都沒有。”男子言語間有些滄桑的意味。


    “知道我為什麽總樂意幫你麽?”陳獨眼又問道。


    “因為我窮,會餓死。”少年回想道。


    陳獨眼點了下頭,道:“有一點這個原因。”頓了下,指了指孔二愣子的走的方向,說道:“他也是很可憐,母親沒了之後變得傻了,所以我也會經常給他家一些幫助;而你...”


    陳獨眼指了指嚴林。


    “變得更堅強,知道怎麽站起來,所以我願意扶你,但是孔二愣子我沒法扶,隻能讓他躺的舒服點。”


    少年沉思。


    “你盡管失去了一切,依然選擇做了個‘好人’,起碼是你自己認為的那種人,這很難得,就是太成熟老氣了些。”


    少年回想起八歲母親離開的那年,已經懂事的年紀;他知道這個世界上的苦難,以及後來所經曆的一切,完全是成年人的生活,每天為了生活奔波,剛學會撐船時的勞累:年紀尚小,力氣不足,船隻經常速度太慢,行不過湍流,多少次的落水,隻能靠自己費盡了力氣抓住船沿才不被淹死;曝日、狂風、朔雪、暴雨自不必說,在酒家溫酒掃地時,客人的白眼,夥計的排擠,少年都嚐過。與陳獨眼經常說的四十歲一樣的經曆,又作何差?


    陳獨眼知道少年一切的苦的,所以很願意幫他,與他一起;


    男子左眼微微一笑,摸了摸少年的頭,像個長輩。


    少年垂著頭,幾滴淚朦朧了眼。


    許久,陳獨眼輕聲開口:“我不想你與任家那二人一樣,可以教你修道習武,哪怕沒什麽成就,隻求能夠保身;你不願意也是無非不可的,隻要我在,那就沒事的。你留在村子,倘使我哪天離去,會留手段。”


    男子起身,悄悄地走了。


    隻剩下少年望著門外,天色漸晚,蟬鳴逐漸消失在蒼茫的黑夜。


    ......


    村外一處田間地頭,月明如鏡。


    白天那位道士正在慢悠悠的離去,雨傘被他背在身後,隻是銅鈴不發出聲響了。


    忽地前麵出現一位身著長衫的青年男子,麵帶微笑的看著道士。正是那日嚴林撐船載的那人,羽扇卻不見了。


    道士見到男子,先是略驚了一下,笑眯眯地走到跟前,仔細打量了番,說道:“富家公子呀,嘖嘖...嘖嘖,要算一卦不?錢麽?看著給。”道士說完搓了搓手期待著。


    “那勞煩仙師算一算,在下現在是何境界?”長衫男子攤開右手,真像是去算命的。


    道士眨巴眼,似是沒聽懂。


    “怎麽,有什麽問題嗎?仙師。”


    道士看了眼月亮,打了個哈哈,說道:“今兒月色挺好的。”


    “嗯,挺好的。”長衫男子點點頭,又說道:“仙師,可算否?”


    道士還在假裝賞月。


    “天下三觀之一的‘夷明觀’真人,不在觀內吃齋念道,跑來這鄉下野土,真真令人匪夷所思。”長衫男子盯著道士。


    “你小娃,沒意思的緊。”道士擺手,不耐道。


    “敢問仙師為掌教座下哪號真人?”


    “小道觀掃地的,不值一提。”道士無法繼續聊下去了,此人太過無趣,一味的尋個認真勁,著實沒意思。


    三大觀,是為天下玄門正宗——玉龍觀、台海觀、夷明觀;三觀內神仙無數,真正的仙家正統。東州的夷明觀,距此地何止千裏。


    “東州到這馮州,足有兩州之隔,仙師好腳力。”


    “得了得了,不就是跑來這玩了一圈,快把老子問了個遍,這就走,行了不?”道士腳底抹油,準備開溜。


    “不送。”


    “玉滕閣的書呆子都是煩人的祖宗,一點不假。”道士說完,不等長衫男子回話,抬腳走了。隻是看著緩慢的腳步,隻踏出幾步,人影就消失在夜色裏。


    天下讀書人隻有一個目標——進京:京州。玉滕閣就是京州讀書人的聖地,做官的做官,做學問的做學問,天下八州均有閣內讀書人的影子:要麽教書先生,要麽各縣百官,也有不喜約束、山水間放浪形骸的文豪。


    馮水河畔的州,名為馮州,馮州有個石磨村。


    ......


    這兩天嚴林仍是去鎮上撐船,這天回了家,隻是坐在門檻上發著呆。


    下午他在碼頭與一眾船夫等生意時,聽得旁人說著鎮上的雞毛蒜皮的各事。忽地一人神秘地說道:


    “前些天,鄉下的石磨村出了人命,兩個村民被馬匪給逮殺了,可憐呐,全屍都沒落個,如今官府抓了人,你猜怎麽著?馬匪還有別的同黨,愣是出了三千兩白花花的銀子將一幫人買了出去。”說完還伸出中間三個手指,手腕故意抖了又抖。


    “我滴個乖乖,多少錢啊那是。”旁人呆住。


    “整整三千兩啊!”


    “那幫天殺的馬匪,搜刮了多少錢。”


    “話說你怎麽曉得這事兒?”一人好奇提問。


    “我一老表,在牢房是個小獄卒,這可是內部消息。”


    一幫子人在碼頭邊交頭接耳,不多時又議論到鎮西邊“紅宛樓”的姑娘去了。


    少年雖見過世間百態,但對人命一事,沒想到還能有此等事情,不由得有些晴空霹靂的感覺。


    第二日,少年專門沒去撐船,去了運來酒家掃地洗碗。


    期間得了空閑,偷偷跑去小二那打聽馬匪最近的消息,小二點頭好像是有個馬匪被別人贖買出去的事情,具體也不大曉得。


    下午少年早早走土路離開了鎮子。


    ......


    季鎮衙門,內堂。


    長衫男子手持羽扇,正是被那道士叫做書呆子的。男子冷冷地看著頭戴官帽的一個老人,肥頭大耳,油光滿麵。


    老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眼神無奈,是季鎮的父母官。


    “明知那其中三人是死罪,為何還要放?當堂的審判難道隻是一張紙?”長衫男子手中羽扇開了又合上,發出簌簌聲。


    “下官也是情非得已,馬匪的錢也隻是個名義,我也是接受到了上麵的允許,才敢.....”老人見男子的神色愈發冰冷,不敢繼續說下去了。


    “錢呢?”


    “我隻拿到了一百兩。”老人急忙開口。


    “隻。”男子點頭。


    老人意識到自己說的錯了,為時已晚。


    “贖人的,是哪裏的。”


    “上麵的老爺才知道,並不會讓下官知曉。”


    “那些人出去了,他們怎麽處理。”長衫男子緩緩走到桌邊,坐在椅子上。


    “說是會被發放到漠北州充軍,去做衝鋒卒。”老人站在一邊。


    長衫男子捏著扇柄,輕輕點著桌麵。


    “朱公子,小的隻是上麵手下辦事的,您找我無關痛癢,這些錢,您就...”老人顫抖地拿出已經換成十兩金子的錢。


    朱公子的扇子輕輕飄過,“啪!”一聲打在老人手上,將他的手打了回去。


    老人驀地抖了一下,手辣辣地疼;平時這季鎮的官,沒少收這錢收那玉,肥碩的手浮現一道紅印,不敢發出絲毫的聲音。


    “我再聽說季鎮有馬匪,就算西田縣那個縣令老頭保你也沒用。”長衫男子扔下一句話,打開門走了。


    待到許久,肥胖老人哆嗦的坐在凳子上,拿出金燦燦的錠子,寶貝地哈著氣,擦了又擦。


    ......


    石磨村。


    早早回了的嚴林,內心百味翻湧,兩年前任三爺教自己撐船技巧的畫麵仍在腦邊;整個下午都在忙活,又不知道幹了些什麽,一直在想著為何會有這種難以理解的事情,殺了人的那幾個馬匪,現在應該在哪個山寨吃著肉喝著酒吧?


    沒心思做晚飯,嚴林去找陳獨眼。


    陳獨眼正在那棵老槐樹下,與幾個老婆婆在嘮著什麽;等走近了些,聽到是在說著任家兩個女人的事情,老婆婆們會輪著去任家做飯,陳獨眼直說“地道!”


    “馬婆,別的不說,你這熱心這一塊,在俺們村,是這個。”陳獨眼豎起大手指。


    “嗬嗬嗬,都是親鄰,應該的不是。”馬婆婆笑嗬嗬地擺手。


    “李媽媽,你兒媳婦肚子挺大了嘞,沒幾個月就要崽子落地了吧?”


    被叫做李媽媽的老人也是笑盈盈,說到時候請陳獨眼去喝喜酒。


    陳獨眼故作嗔怪,“咱倆家誰和誰,那一定去,還用說?我給大胖娃包個大紅包!”


    陳獨眼宛如一個八卦老太婆,與幾個人一句接一句,全然沒個男人樣。


    嚴林看到陳獨眼熟絡的滑稽模樣,無奈露出苦笑,走了近了幾人都沒發現少年到跟前了。


    “咳咳。”少年咳嗽兩聲。


    “哎我的媽,要死啊,誰啊?嚇死人可要償命......”陳獨眼一哆嗦,直拍胸口,大聲罵著回頭。


    幾個婆婆也是一激靈。


    陳獨眼見到是嚴林,愣了下,又繼續說道:“你這臭小子,我可年數大了,嚇得白癡不能動了,你可要給我把尿端屎。”


    引得婆婆們哈哈大笑,村子裏很久沒有這樣笑聲了;


    嚴林平靜的道:“這不沒嚇到。”


    陳獨眼又要說什麽,嚴林打斷他:“去你家拿點東西。”


    憋了回去的陳獨眼難受得很,想說又不能說,拍了下大腿,起身道:“算了,大人不計小孩過,下次再嘮,我先走了。”對著幾位婆婆囑咐道,“下次”兩個字咬的很重,看得出來沒嘮過癮。


    嚴林與幾位婆婆問好道別,婆婆們也是笑著答應著;


    一大一小身影向村頭走去。


    嚴林在陳獨眼屋裏拎了張凳子坐下,陳獨眼將爐子裏最後一點火苗熄了,轉頭看向少年,神色如常。


    “我覺得那樣不對。”少年說的不著邊際。


    “這次官府做的的確不對。”陳獨眼點頭。


    “你都知道了?”少年驚訝。


    “你都知道,我為什麽不知道?”中年男子反問。


    “任家人...知道麽?”少年擔憂。


    “暫時不知曉,估計十天半個月之後就會聽到些消息了。”


    “那她們應該會很難受吧。”少年自語,又抬頭看著男子,說道:“你這麽厲害,為什麽不幫他們。”


    “我隻會幫他們避免危險,已經發生的不幸,我沒辦法,我也不會插手;世間不平事何止萬千,我怎麽管得過來。”


    少年沒法回答。


    “包括你,如果你一蹶不振,對世間萬事失去信心,沒了生活的動力。說難聽點,倘若與孔二愣子一般,或者是個爛在生活裏的廢人,我可能會保你暫時周全;但是你不會擁有頸間那頂吊劍,不會產生教你修道習武之心,那晚更不會讓你看到我的‘小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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