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脂被灼燒地劈啪作響,木門兩旁的火炬閃動著明黃的暖光,晚風讓焰火舞動起來,遠遠看去如同一對明亮的眼睛不停的眨巴著。


    夾在兩把火炬之間的是一扇用鐵條箍起來的厚重木門,門板上有著嫣紅色的精致花紋,這是東行省特有的一種巨大的灌木,這種植物被砍伐之後,往其表麵刷上厚厚的一層鬆油,然後放在陽光下曝曬一個月,便會自然顯現出一種十分美麗的紋路。而這種經過處理之後的木材可不僅僅是漂亮,堅固和彈性也是首屈一指,事實上,劍魚軍團裏那隻強大的盾兵部隊手中的巨盾便是用這種木材製成,刀槍不入,水火不侵。


    木門藏在一段短短樓梯的盡頭,表麵上縱橫交錯著深淺不一的砍伐痕跡,總體來說卻還是完好的,沒有過大的破損。若是站在門前,把耳朵豎起來,勉強能夠聽見裏麵唧唧喳喳的熱鬧聲音,那聲音顯得吵雜,卻由於隔著一堵木牆,變得空遠幽靜起來。


    雪狼酒館是胡可要塞夜晚最熱鬧的地方。


    這些日子,酒客們的話題總是離不開矮人。隻是最近幾天,他們談論矮人時的語氣不再是那種不在意的戲謔與嘲弄,而是微微帶了些連他們自己也不知從哪裏來的憂慮。


    預備役騎兵團的落敗本應該算是軍事機密的,可在胡可要塞這個滿打滿算也就幾百戶人家的偏僻地方,上層的消息往往不出半天就會變成大街小巷上百姓們的談資。


    “世道變了。”老板漢克站在吧台裏麵,粗糙的大手拿著一塊麻布隨意的擦試著杯子上的水珠,他的注意力明顯不在自己的手上,臉色憂慮,不停的歎著氣,發現坐在對麵的熟客看了過來,又重複著說道。“世道變了,昨天我去神壇參加禮拜會的時候,竟然隻來了7個人,這還是加上我。”


    “你是秩序神民對吧。”坐在他對麵的人叫韋斯特,是個自稱為吟遊詩人的邋遢男人,勉強算是半個酒吧的員工,平日裏會在吧台說些故事,吸引客人,偶爾興致來了,還會拿出他那把少了弦的蘇爾特琴撥弄兩下。他和老板漢克據說很久以前一起參過軍,平日裏無論酒吧營業與否,兩個沒老婆的光棍總是待在一起。似乎被老友的話勾起了興致,韋斯特湊過去低聲說道。“你還不知道,據說王都那邊現在的婦女和孩子都成了混沌神的子民,前陣子你不在的時候,酒館裏來了個牧師,好像是西麵逃難來的,聽他說現在其他幾個行省裏,最流行的居然是信仰一個叫什麽蠻力之神的神靈,據說隻要成了這個神靈的信徒,就能夠用智慧換體力。神力竟然可以交換?簡直是可笑,這哪裏還像是神明,簡直就是魔鬼。”


    “是啊。”漢克幹脆放下手中的活,一臉的唏噓,也端起一杯酒。這老頭天生兩頰的皮膚就帶著紅色,無論何時看上去都和喝醉了一樣。


    漢克兩片厚厚的嘴唇上全是幹涸的死皮,他舔了舔嘴唇,微微張了張口,似乎想要表達些什麽,可藏在雜亂眉毛後麵的兩隻眼睛向四周掃了掃:


    酒館此時生意正是一天中最好的時候,瘦弱的侍者威爾手中端著一摞摞空著的酒杯,整個人搖搖欲墜的往吧台走來,穿著短裙的侍女吉娜還是跟剛來時一樣的害羞,那些酒客們一兩句帶著腥臊的粗話就能讓她白白的臉蛋升起兩朵紅暈。來這裏喝酒的不一定都是愛酒之人,卻肯定都是愛說話,喜歡吹牛的性子,肆意的交流那些市麵上捕風捉影的小道消息有時比酒精更讓他們放鬆。


    這些人一個個推杯換盞,甚至會豪爽殷勤的給素昧平生的人滿上酒,為的就是能夠說說話,吹個牛。


    可即便他們的臉上全是醉意,那一張張看似百無禁忌的嘴巴中吐出的酒後真言,竟然還帶著一絲絲不易察覺的克製。


    他們談論國內的民不聊生,東西南北各地狼煙遍地的景象從他們口中說出來,真實的就如同親眼所見一般,可再深入呢,談到最後,卻往往在追根溯源的那個關鍵的地方戛然而止。


    有些真的喝高了,眼看著嘴裏就要吐出對某個‘人’或者‘機構’的抱怨之時,旁坐相識的人總會臉色劇變,舉著杯子的手連忙放到桌下,然後就有看見那些個醉鬼臉上閃過一抹痛意,那些呼之欲出的職責,便又煙消雲散了。


    漢克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嘲諷的笑容,片刻後又添了些許苦澀的味道,他苦笑著搖了搖頭,眼裏閃過一抹憋屈的火焰,卻還是將想要罵出口的髒話咽了下去。


    韋斯特將這一切看在眼裏,眼底也閃過一抹苦澀。


    “敬秩序。”漢克賭氣般的吼了一聲,高高舉起酒杯,在空中用力的晃了一下,浮在杯口的泡沫撒的他滿臉都是,反而讓他覺得有些暢快,猛地仰起頭,漢克的嘴張成了一個洞口,空中的杯子陡然傾斜,金黃色的麥酒如同瀑布一般傾瀉而下,重重地砸他的口腔裏,濺起水花。


    麥酒打濕了他的胡子,衣服,漢克全身上下都變得一塌糊塗,眼睛裏的光卻如同門口支著的那兩把火炬一般,熊熊燃燒了起來。


    “敬秩序。”韋斯特也舉起酒杯,大聲說道。


    “敬秩序!”“敬秩序!”


    酒吧裏的客人稀稀落落也有幾人站起來,或許是被漢克的舉動所感染,他們也都舉起了手中的酒杯,豪飲起來。


    “啪!”幹杯之後,漢克發泄似的將酒杯往地上甩去,碎成一地晶瑩。


    “啪!”“啪!”的聲音不絕於耳,地上瞬間布滿了尖銳的玻璃渣子,有的客人被飛濺的碎片劃破了衣服,皺著眉剛想罵兩句,卻被同伴趕忙拉著衣服,製止了。


    “媽的!這個國家已經完了!!”一個瘦削的中年人明顯是喝大了,將酒杯摔碎之後,明顯還不解氣,站起來大聲的咒罵起來。“軍部那些個王八蛋根本不顧百姓的死活,一天天就想著打仗打仗,舉國境內如今隻剩下孤兒和寡婦,多少人死在了戰場上啊!!”


    他仿佛越說越是氣憤,到最後,出口的字眼已經全部是惡毒的詛咒,詛咒軍部,詛咒戰爭。


    “去他媽的奔流王!!”他掀翻了桌子,再也無法抑製內心壓抑的憋屈和憤懣,終於還是說出了那個被所有人諱莫如深的名號。


    吵雜的酒吧瞬間寂靜下來,就仿佛是有人突然按下了一個開關一般,就連呼吸的聲音似乎都在這一刻靜止。所有人的臉上都掛著驚恐的表情,看著這個明顯已經醉的不能自己的中年男人。


    他們手中舉著的酒杯不再晃動,含在嘴裏的麥酒也不再下咽,仿佛成了一張張靜止的人像一般。


    他們在等待。


    中年人趔趄著腳步,整個人的意識明顯已經處在混沌的狀態,他想要喝酒,於是跌跌撞撞的走向吧台,左手在衣襟裏不斷摸弄,尋找著自己的錢袋。


    腳步被什麽絆了一下,他再也無法保持本來就搖搖欲墜的身體,眼看就要跌倒在滿是玻璃渣的地上,他的酒意終於醒了一些,然而此刻想要重新穩住身體已經來不及了,他隻能慌忙的用兩隻手擋住臉部,下意識的閉上了眼睛,做好迎接疼痛的準備。


    然而,疼痛並沒有如期而至。一隻手穩穩地握著他的腰帶,將他的笨重的身體硬生生製止在半空之中。


    他睜開眼,眼前的景象讓他露出費解而畏懼的表情:一塊尖銳的玻璃碎片離他的左眼隻有半寸不到的距離,他甚至能夠嗅到地板上灑落的那些麥酒的味道,玻璃的尖刺泛著恐怖的白光,嚇得他連忙用兩隻手支撐在地上,動作太猛,那些散碎的玻璃渣子瞬間紮入他的手掌之中,疼的他齜牙咧嘴。


    連滾帶爬的從地上站起來,他這才回身看去,想要知道剛才是誰救了自己一命。


    轉身的同時,他突然覺得脖頸竄過一股子涼意,下意識用手摸了摸脖子,指尖傳來一抹粘稠濕潤的觸感。


    他表情有些呆滯,將手舉在自己的麵前,經過緩慢的對焦之後,他看清了手上的東西。


    那是血液,鮮紅而粘稠,還帶著溫熱的血液。


    他茫然的轉頭向四周看去,想要尋找割破自己喉嚨的凶手,可那一個個站著的人,一遇見他的目光便心虛的挪開了視線。


    繞了一圈之後,他的視線又回到了那個人身上,那個剛剛救了他一命的人身上。


    那是一張美麗的臉龐,白淨中透著些粉嫩的紅,雙眼明亮的好比天上的明月一般,長長的睫毛則是那夜晚的薄暮,有時會藏起那汪迷人的秋波,平添上幾分神秘。


    他認得她,酒吧裏的人們都叫她吉娜,她似乎是酒吧裏唯一的一個女侍應,平日裏的酒客們都以調戲這個害羞的少女為樂。


    可此時的吉娜看上去卻讓人覺得無比的陌生。她的雙眼不再如同害羞的小動物一般低垂,臉上也沒了以往的羞怯,不再用雙手擋住胸前透出的那抹白皙豐滿,甚至她此時的胸還是故意往外挺著的。


    中年男人在她的左手找到了答案,那裏握著一柄纖細優雅的匕首,刃部被黑灰色的染料均勻的覆蓋著,和刀柄的連接處連護手的擋板都沒有,刀柄由某種銀色的金屬而製成,中央處包裹著粗糙的抹布,整個刀柄的外形呈現出一個巧妙的弧度,被那隻白皙優美的手掌穩穩的握在掌心,而刀刃的尖部,則掛著一滴殷紅的血珠。


    直到此刻,尖銳的疼痛才傳到他的大腦,他終於想起用手捂著頸部,可噴濺出來的血液早已在地上凝成了一灘紅色的湖泊,血液不停從他的指縫間流出,體溫隨著鮮血大量的流失而迅速降低,他覺得有些冷。


    “嗬嗬嗬”他輕飄飄的步子向前趔趄而去,伸出手想要抓住那個嘴角帶著詭異微笑看著自己的女侍應,他想要問她為什麽要這樣對自己,可惜他的氣管已經連同頸部的動脈一起被那柄鋒利的匕首割開,此時隻能發出漏了風一般的聲響。


    “你想問我為什麽殺你之前還要出手救你,對嗎?”吉娜嘴角微微往上挑,臉上的微笑顯得更加的詭異起來。


    中年男人已經站不住了,他慢慢的癱倒在地上,最後的意識也集中在吉娜的身上,聽見她的話,他急切的點點頭。


    “很簡單,因為我必須親手殺了你。”吉娜走到他虛弱的身體麵前,他指縫間的血液已經不怎麽流淌了,肺裏擠壓出的氣體在傷口處往外噴著雪白的泡沫,如同鐵匠鋪裏漏了的風箱。


    呼~呼~。


    吉娜的笑意消失了,有些懊惱的皺了皺眉頭,將手中的匕首拿到了麵前,在空中比劃了幾下。


    沒有哨音。


    看來自己的力道還是沒有把握好。


    她有些不甘心,原本良好的心情微微變得有些鬱悶,那個人曾經演示過,如果想要受刑之人體味到最大程度的痛苦,那麽隻能在他的氣管上微微割出一個小孔,這樣他會享受到一個漫長而痛苦的窒息過程,按照他的說法,這個過程最長的時候,能達到足足一個時辰。


    而伴隨著這種折磨人的痛苦,受刑之人的肺部會慢慢的塌陷,充血,他的全身器官都會因為失去空氣的供給而漸漸崩潰,與此同時,他的每次呼吸,都會伴隨著一聲細小而尖銳的哨音:那是肺裏的空氣摩擦他氣管處微小傷口的聲音,若是傷口開的大了,這種聲音便沒了,受刑之人的死亡的時間,以及他能感受到的痛苦也會大大的縮短。


    吉娜有些氣餒,果然,中年男子的指縫間已經沒有大股的鮮血流出了,他的眼神也在慢慢的暗淡,整個人開始劇烈的顫抖起來,這種顫抖她十分熟悉,這是死神就要降臨將他接走的預兆。


    僅僅十分鍾不到。


    吉娜歎了口氣,在中年男人麵前蹲下,伸出左手置於男子的額上,按照規定,她需要告知此人的罪行。


    “吾以‘月色’之名義,賜爾沉默之刑,以懲戒爾之叛國之罪。”她的聲音莊重而虔誠。


    周圍的人,聽見她話裏‘月色’和‘叛國’這兩個詞,便都知道她是誰了。


    此時酒吧門外,整個胡克要塞如同一隻冬眠的巨獸,臥睡在延綿的群山之中。今晚的月光十分皎潔,天空晴朗,萬裏無雲,冷清的光輝灑在城堡的青石輪廓之上,印著淡淡的斑,靜謐而又美好。


    美好的是今夜的月色,可不是所有的月色都一樣美妙。


    奔流王禦下,那支專門負責處理叛國罪行的部隊,也叫月色。


    和眼前天上這輪幽靜皎潔的明月不同,


    那輪月亮,是血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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