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仁十四年,注定是大幸朝開朝近兩百年來最恥辱的一年。


    百胡南侵中原,不到兩個月,大幸十六州就少了一州。


    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國門。


    幽州淪陷,戰火綿延至信、京兩州,京師告急。


    百胡的鐵騎勢如破竹,大有橫刀立馬一舉吞並中原之態。廟堂之上,百官人人自危。


    萬般無奈之下乾仁皇帝隻得答應簽訂了合約。割讓一半的信州,每年給百胡納貢,稱之為“歲貢”等等,這才換得一時的休戰。


    蘇州地處中原內腹,北境戰火紛飛,蘇州卻一如往常一片祥和。


    蘇佑陵聞雞鳴聲而醒,早早便要開始一天的活計。既然作為一個店小二,那睡懶覺這等技術活便算是與他徹底無緣。


    他當然很想把被褥悶過頭繼續眯一小會兒,但耳畔總縈繞著一道河東獅吼。


    “睡懶覺,月錢扣五十文。”


    “打碎了碟子啊,扣二十文。”


    “瞧瞧,這桌子也叫抹了?扣五文。”


    “啊啊啊啊啊啊。”


    蘇佑陵憋足一股氣大吼一聲一把從床上跳了起來。


    隔壁立馬傳來一道女聲嗬斥道:“大早上,叫這麽大聲,嚇著客人怎麽辦?扣十文。”


    蘇佑陵聞言剛憋攢的一股氣頓時消散的無影無蹤,立馬又蔫了下去。他的月錢是二兩七錢,按大幸幣製大約四千文。


    這個月我還剩幾文來著?


    記得剛到客棧當上店小二的第一個月,算月錢的時候自己還倒貼了客棧二十文錢……


    好嘛!


    這哪裏是扣月錢,這是扣我的命啊。


    很快洗漱完畢,穿上那套洗的泛白的粗布襖,順手抄起那條陪伴自己多年的油抹布便走到了一樓大堂。


    一位長衫老翁已經穩穩當當的坐在大堂的櫃台裏,旁邊擺著壺陳年老窖,隻一碟茴香豆下酒,自飲自酌。見著蘇佑陵頹喪著臉,便笑著開口:“喲,陵小子,又被罰工錢了?這個月可還有半兩?”


    蘇佑陵本就心中鬱悶,看到這老頭大早上的出言譏諷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跛子,跛子。出來,咬死這個醉老頭。”


    蘇佑陵本來準備大聲叫喊,突然想到剛才就是因為自己瞎叫喚才罰了月錢,便刻意壓低了些聲音。


    蘇佑陵話音剛落,不知從哪條桌子底下還是拐角疙瘩跑出一隻耷拉腦袋伸著舌頭的跛狗,那跛狗趔趄的奔跑,打著圈來到蘇佑陵麵前乖乖蹲下,抬頭眼巴巴的望著他。


    看著跛狗那傻樣,又哪像是能幫蘇佑陵咬人?


    醉翁舉起一杯酒一飲而盡,也不管袖口積滿了灰塵汙漬,豪邁的擦了擦嘴繼而說道:“咱悅來客棧可是講求五湖四海來此皆親朋,你這頹喪樣子被九姨看了可又得扣月錢。”


    說話間一女子走了進來,女子身形豐腴,中人之姿。一眼便能看出是那種雷厲風行,潑辣精幹的女子。


    女子來到大堂見蘇佑陵還在盤弄跛狗,不由眉毛一簇:“小陵子,待會兒客人來了,一個桌子但凡有一絲灰塵,扣十文,我看你有幾桌扣的。”


    蘇佑陵見了女子本來就如同老鼠見了貓,聽到這話哪裏還敢與跛狗玩耍,連連抄起肩上的油抹布便開始對著桌子一頓拾掇。


    醉翁見此情景不由笑的合不攏嘴,那女子聽到笑聲回過頭嘴角勾起一個弧度看著醉酒老翁:“喲,還挺會挑的呀,陳年老窖口感可還對你胃口?”


    老翁連忙正襟危坐,端正姿態訕笑道:“九姨釀的,自然是口感極好。”


    女子臉色一變,雙手交叉抱胸,眉頭一皺:“酒錢一百二十文,茴香豆一碟三文。我記得你昨天的賬還沒算完,大早上就在這喝酒,再扣五十文。”


    然後就輪到醉翁苦著臉,蘇佑陵在一旁抹桌子偷著樂。


    悅來客棧位於蘇州城北的朝天巷口,建製並不大,但倚其地勢在三樓雅間可將蘇州名園蘇砂林的大半秀景盡收眼底,所以也不乏許多名人雅士到此消費。雖說客棧的要價較貴,但風流雅趣一事在大家士族人心中又豈是用錢財可以衡量的?


    蘇佑陵不僅是客棧的小二,還兼擔跑堂,喂馬等數職。


    而老翁自然便是賬房先生,有時也幫蘇佑陵幹些雜貨。


    至於客棧老板自然便是那潑辣女子,名諱不詳,鄰裏街坊一般稱其九姨。除了客棧掌櫃的,九姨還燒的一手好菜,兼任客棧的廚子。


    僅僅三人便將悅來客棧大大小小的事物一並包攬。


    近來年關將至,家家戶戶臉上都掛有喜氣,忙著張燈結彩,醃製過冬的肉菜。全然忘了乾仁國難才過去不到一年。


    近來悅來客棧的生意冷清,畢竟快到年關,誰不希望在家多陪陪妻兒爹娘?


    老翁見九姨走去了後廚,又偷偷揭開一瓶酒,不停痛飲,好似蠔牛飲水。


    “爹娘啊。”


    蘇佑陵正坐在椅子上昏沉欲睡,唯一一絲讓他保持理智的是怕九姨扣他工錢。


    蘇佑陵沒有爹娘,他的爹娘都已經死了,一個死在了塵世,一個死在了他心中。


    除了這家客棧裏的一個小屋和一條跛狗,他再無其他。


    “吱呀”


    客棧的木門因為年久失修又常年為雨水侵蝕開關時都會發出一股刺耳的噪音。


    蘇佑陵在即將去見周公的路上被這道聲音給活生生的拽了回來,畢竟當了兩年的店小二,基本的職業操守是肯定有的。


    屁股還未離開椅子,嘴巴就已經開始哼著那兩年來每天都要說的語句:“諸位爺裏邊請,打尖還是住店?本店有……”


    蘇佑陵起身瞄見了來人,然後話到嘴邊又給咽了回去。


    三人,兩男一女,俱是戴著枯草黃鬥笠,身裹軟甲,外襯勁裝。這股裝扮若非是武林中人便隻會是江湖流寇。


    而讓蘇佑陵將話咽回去的當然不隻是三人的裝扮,最主要是因為他瞥見了三人腰間懸掛的東西。


    樸刀,而且還是沒有刀鞘的樸刀,就這麽明晃晃的在腰間懸著。


    三人中間那位抬起頭看著蘇佑陵,擺出了一個蘇佑陵覺得滲人,但那人自己覺得很和善的微笑。


    “住店,要你們這最大的房間。”


    蘇佑陵點了點頭,一句話也不敢說,忙跑上去收拾房間,都忘記了告訴他們是在幾樓有空房。


    醉翁在一旁小口的嘬著酒,從三人進店開始,他便在仔仔細細的端詳三人的神態和裝扮。


    並非是一把刀便如何如何,而是蘇州城裏佩這種殺人刀的實在太過罕見。


    且不說新任蘇州總督自上任便頒布了鐵則,蘇州官兵入城非特殊情況不許佩戴兵器甲胄。即便是行走江湖的遊俠兒也都不喜歡蘇州這等安穩平靜之地。


    佩刀佩劍的儒雅公子當然是有很多,但是誰見過他們佩樸刀的?頂了天也就是刃麵極小的繡刀。


    蘇佑陵收拾好房間正準備下樓,卻看到那佩刀三人正上樓向他走了過來,他一動也不敢動,隻好露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欠揍臉。


    “客……客官,房間給您開好了,您看還有什麽……”


    “行了,你先下去吧,有需要我會在叫你。”


    蘇佑陵如釋重負,連連邁開步子朝樓下走去。


    那中間的男子似是想到了些什麽,突然又張口道:“等會兒。”


    蘇佑陵僵硬的扭過脖子,一萬個不願意的回頭訕笑。


    “還……還有啥吩咐?”


    中間那人笑了笑,將一個布袋子拋向蘇佑陵:“我們要包下一段時日,這些天多有叨擾,其餘的就當是給你的小費,想來應該是足夠了。”


    蘇佑陵連連點頭,心中微微詫異,上哪去找說話這麽客氣的客官?


    話雖這麽說,但他哪敢當著三人麵翻開布袋裏的錢真去數數到底夠不夠?連平時習慣性的掂量掂量的過程都給省去了,轉身便往下跑。


    旁邊一名女子看著男子拋出去的布袋眼神閃過一絲異樣,等蘇佑陵下樓後方才疑惑的詢問:“雲大哥,熟人?”


    那中間的男子聞言搖了搖頭:“隻是看著覺得親切罷了。”


    蘇佑陵氣喘籲籲的跑下樓,才敢翻開沉甸甸的布袋子,剛一打開便是眼冒金星。


    足足四個大紋銀寶。


    大幸幣製一兩為十錢,一錢約百文,而一個銀寶相當於十兩。四個紋銀寶也就是四十兩。足夠普通一家三口舒服的生活一整年還綽綽有餘,即便悅來客棧的消費偏高,也絕不至此


    這等天降橫財之事本應欣喜,但是蘇佑陵畢竟不是普通的店小二。大幸十六州,他十六歲便遊曆過將近一半,閱曆自然豐富。


    江湖之人出手闊綽並不多見,不知道多少江湖遊俠兒饑一頓飽一頓,而一般隨身帶這麽多錢的更是少之又少。那麽便很容易聯想到這些錢是什麽,亦或是怎麽來的。


    贓款!


    殺人越貨,還是劫鏢?


    不能怪蘇佑陵的心思多麽複雜,隻是很多經曆讓他不得不凡事都往最壞處想,若非如此,他根本活不到今天。


    生活在安樂窩裏的人很難想象有人會睡在屋簷下,賣煎餅的大娘會想皇後娘娘吃的煎餅是不是每一個都要加入八個雞蛋。


    蘇佑陵在安樂窩裏生活過,也睡過屋簷下。他吃過天下珍饈,也曾食不果腹。


    外麵的雲雀羨慕籠中的金絲雀不愁吃喝,不被雨淋。籠中的金絲雀卻對能在藍天下翱翔的雲雀無限向往。


    誰生活的更好?蘇佑陵也說不清。


    但大抵想獲得一方,就必須舍棄一方。這是規矩,老天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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