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所謂的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幽蘭坊的大堂隻是一道道絲竹聲嫋嫋交吟,全然不見了青樓往日的嬉鬧。畢竟放眼整個大幸,又有誰敢打擾皇帝聽小曲的?


    別說,還真有人敢。


    “皇帝阿叔。”


    隨著一道嬌聲輕啟,隻見一道藕粉倩影蹦躂著向周瞻源跑了過來。


    眾人聞聲先是驚惶,哪有人敢這般不識禮數叫那皇帝作阿叔?卻是看清了來人又都是繼續聽曲看戲。


    這小姑娘別說是打擾皇帝聽曲了,怕是今日就算把幽蘭坊掀個底朝天,也不過就是得來一頓不痛不癢的說教。


    虞羅郡主那是誰?晗瑤長公主的女兒。


    晗瑤長公主是誰?皇帝的親姐姐。


    就算如此,區區一個皇帝的侄女,如何敢在皇帝麵前興風作浪?


    很簡單,晗瑤長公主救過乾仁皇帝的命!雖然那時的皇帝陛下還叫作桓王。


    當年的周瞻源身處伸手不見五指的詔獄,若非晗瑤長公主每日冒著砍頭的風險買通獄卒偷偷送食,如今穩坐龍椅的應該是另外一個人。


    本就是情同手足的親姐弟,又是救命之恩。晗瑤長公主近些年篤信佛教,周瞻源便專門為她在艮州大興土木修建佛寺,乃至如今艮州都有了個“萬佛州”的名號。那藍恒伯閆歡討得了晗瑤長公主的歡心,兩人喜結連理後周瞻源甚至有意將閆歡變為藍恒侯,隻是迫於言官以“因私販爵”作說法,最後才無奈作罷。饒是如此,那個侯爺又敢得罪閆歡?


    “鹿兒,你爹娘身體可好?”


    看著粉妝玉琢的閆予鹿來了,周瞻源也是麵色大喜,聲色親切絲毫沒有長輩乃至皇帝的架子。


    閆予鹿羞赧一笑:“回皇帝阿叔,我爹爹和娘親都好,這次是專程讓我來給阿叔請安。”


    旬靜坐在一旁也是笑著問道:“艮州和麟淄隔得可不近,聽聞前些日子晗瑤長公主來臥彌寺拜佛,怎麽也不進宮與我們見見?倒是虞羅郡主隔三差五便往京城裏跑,身邊也全然不見跟著侍從,算是個什麽事?”


    閆予鹿笑著答道:“娘親本來也準備來看看皇帝阿叔和皇嬸的,後來說是皇帝阿叔每日操心政事怕打攪你們,便先回去了。皇帝阿叔把大幸治理的太平,哪裏有什麽歹人?不過侍從我也帶了一個。”


    說著閆予鹿便回過頭去找尋那個在人群中也是異常矚目的身影——一個鋥亮的光頭。


    眾人也隨著閆予鹿的目光遞去,卻是連根毛都沒有看著。


    “這個臭和尚。”


    閆予鹿暗嗔了一句,卻是氣的一跺腳便準備出幽蘭坊去把那個和尚揪回來。閆予鹿並非不識寵之人,自然也是先行回身給周瞻源告知了一句:“皇帝阿叔,我先去找找他。”


    這一番下來可是讓在場不少人驚的瞠目結舌,哪有侍從跑不見了主子幹著急的?還要親自跑去找?


    再隻看閆予鹿那惱羞模樣,自然心中了然,隻當是郡主也有了愛慕男子。


    周瞻源見此也是笑道:“去吧去吧,帶來讓朕見見。”


    閆予鹿一溜煙便跑不見了影子。


    旬靜看了一眼周瞻源無奈笑道:“你對待幾位皇子一向嚴苛,卻是虞羅更像是你親閨女一般。”


    周瞻源笑了笑:“她比朕的親閨女還親。”


    一場無傷大雅的插曲落幕,絲竹依舊悠揚婉轉,接著奏樂接著舞。


    一轉水袖翩翩,又見琴音悠揚。


    周瞻源看著滿屋的皇親國戚,心中久違的生起一絲暖意。


    ……


    “這飲茶恰似佛宗,沸水衝騰舍己成飲,是為布施;葉蘊茶味匿如戒律,是為持戒;蒸炒泡酵起伏跌宕,意為忍辱;醒神益思明達心緒則喚自在。清寂香苦,百澀雜陳,是為眾生。”


    噠讚鐸手端茶壺細細品茗,虞老則站在一旁細細說道。金玉齋老板金萬元連大氣都不敢出,隻是冷汗淋漓的呆站著。


    二樓這一雅間有五人,噠讚鐸與二人對坐,正如針尖對麥芒。


    “我們西岐人一向熱情,此番前來也是有貴國的文牒傍身,特此也給大幸陛下獻上禮物。”


    噠讚鐸侃侃而談,對麵的兩位身著青隼的男子卻是一臉漠然。


    虞老看了二人一眼,對這等故作高深的姿態嗤之以鼻,隻是開口:“不知道二位是天地通判中的哪兩個方位?我公子來貴國絕無惡意,隻示誠意。”


    八方織網天地通判,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冷漠兩人自然便是勘隱司八大判官之一。


    很少有人知道勘隱司的八大判官出手,向來都是二人結伴而行,一天一地有明確的組隊。


    臉型方正的青隼判官終是開口:“我是西,他是西南。我們此次前來隻是為了問一句你們寓意何為?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們早知道你們入了城。但也同樣是為了以表誠意二字,才沒有留下盯梢的探子。陛下知道西岐派出的是序列陽靈,自是對貴國感激,但你們入了城一直不麵聖,卻在市井安頓下來,恐怕有失禮節吧。”


    噠讚鐸聞言卻是依舊雲淡風輕麵色不改:“大幸陛下掌天下沃土,政事繁雜,這才沒有貿然求見叨擾。今日聽聞陛下閑暇,我不就帶人過來以示誠意了麽。”


    談話間,大堂卻是皺起嗩呐,洞簫,箏,鼓板,鈸齊鳴。


    不用想也是《凰女顧長安》的戲曲幕起。


    有旁白陳敘:


    【三年又三年,三年再三年。長安有凰女,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三顧傾人世。二八芳華棲皇梧,君王不政,群臣不朝。】


    冉鯨的小旦自是以形傳神,形神兼備,隻頭戴珠花翠,身裹碎花裙。妝容自是媚而不妖,隻印堂抹一朱砂,描眉青黛剔透雅潔,麵上油彩隻均勻敷上一層薄粉,兩頰腮紅皆用赫啫擦拭,麵顏豔如百花齊放。


    【妾身本是長安女,日弄機杼連成絲。昨夜忽見詔有名,從此隻棲梧桐枝。巽羽鳴金輪,旦眠至昧爽。歡喜是妾身,愁也是妾身。】


    冉鯨以水袖掩麵徐徐踏來,嘴裏注氣隱而不發,唱腔隻如林籟泉韻,聽者起憐心。


    雅間之中,伴著《凰女顧長安》的唱段,噠讚鐸開口:“二位看這樣可好,我明日便進京麵聖,今日便要替陛下獻禮。”


    天通判西開口:“那我便去向陛下複命,希望陽靈守諾。”


    說著便要起身。


    噠讚鐸卻是伸手作攔:“既然都來了,聽完曲子再下去如何?放我們在這裏,你們想必也斷難安心吧。”


    西皺眉思索片刻,還是坐了下去。噠讚鐸說的沒錯,今天的幽蘭坊萬不可出事,他確實要盯著這些人。


    【一把玉搔頭,一柄金步搖,羅裙折麵花歎息。春宵旖旎時,芙蓉棉帳暖,紅燭高懸囈嘁嘁。】


    戲聲依舊,隻道是嘔啞嘲哳聚旋一團驟然急促。


    “百胡盟,無非象、羯、莪女這幾個大族為勁敵,隻要能滅了這幾大族部,其餘都是烏合之眾。大幸的陛下想與我西岐作盟是有意要拿他們開刀?”


    噠讚鐸品茗笑問,但西與西北像是鐵了心不置一言,隻沉臉不語。


    噠讚鐸歎了口氣:“老說我們沒誠意,你們老是這般悶葫蘆作態,也難以說得上誠意二字啊。”


    西為天通判,自是要比地通判西北要稍高半籌,兩人之中也是由他主導事態,見著噠讚鐸所言也是開口:“這些事與勘隱司本職無關,陽靈閣下還是去親自去問陛下。”


    噠讚鐸聞言笑道:“自是與你們無關,你們勘隱司抓捕欽犯為重嘛,聽聞你們兩位冥王共赴江南,可是為了那傳聞中的沒死的九殿下?”


    【君王諾妾身,在天比翼,在地連理,情如山巒綿延無絕,愛如東海浪濤不盡。】


    伴奏弦樂忽如水泉迸濺,擊碎堆石。琴調不斷升騰,直叫人心思一顫。


    西望著眼前的噠讚鐸,雙眼微眯道:“勘隱司自有勘隱司的安排,望陽靈贖罪,此事恕我實在無可奉告。”


    噠讚鐸玩味一笑:“連你們的陛下都無可奉告?”


    【賊臣入宮亂如麻,囷囷遊廊沾了血,叫一代凰女啊,如何是好?】


    琴弦噌噌聲伴著鼓板嗡鳴,一下子便將人的心緒勾提到了嗓子眼。


    此間意味深長更甚。


    通判西眼中閃過一抹晦澀。


    噠讚鐸轉而朗聲大笑:“我就是隨口一說,判官大人不必放在心上。話說這戲子倒是真有本事,雖說我也是門外漢,但多少還是能感她之情。都說大幸言語之忌放的極寬,《凰女顧長安》我記得唱的是皇帝為了美人失了江山,最後卻是那美人守國門戰死,也不怕有人私下碎嘴說這戲子別有用心?”


    通判西正色道:“陛下心懷天下,自然不會把區區一場戲當真,倒是陽靈大人雖身在西岐,卻也知曉我大幸諸多曲藝,頗為不易。”


    噠讚鐸卻是哈哈大笑:“一點點皮毛罷了,陛下能容我在京城玩鬧,這些天自然也是心生感激,我西岐也很期待大幸的誠意。金萬元?”


    金萬元聽著噠讚鐸忽然叫他,看著眼前兩位勘隱司判官隻是唯唯諾諾上前:“噠……九先生。”


    噠讚鐸展顏歡笑:“是時候了,去準備東西,不然真讓別人說咱們是空手拜訪,確實也不好聽。”


    “是。”


    金萬元應聲告退。


    曲未終,人未散。


    龍虎大街,風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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