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淄城的物價其貴,有白居不易的說法。明心和尚在街市上左瞧右看,懷揣著下山前師傅給他的那一些銀子也是猶豫不決。明心和尚不敢進幽蘭坊,又怕閆予鹿秋後算賬,便有心想買些什麽,好歹算是破財消災了。


    空禪方丈突然讓明心下山求佛緣,明心撓破了腦袋也想不通何意,隻是既然師傅這麽說了,當徒弟自是不好悖逆。恰巧又碰上了先前有過一麵之緣的閆予鹿,堂堂郡主隻聽著這一茬便毛遂自薦要帶著明心和尚去見見世麵。


    這世麵倒是見了不少,隻是如今見著見著便是快要見到青樓裏去了,饒是明心和尚如何心大也再不敢逾越一步。


    “臭和尚,你居然在這裏偷懶。”


    明心聽著這如從天而降的一聲嬌喝當即便是心驚一顫,隻回轉過身撓了撓腦袋,眼前正是兩手環胸,麵露不悅的閆予鹿。


    “這裏人這麽多,你怎麽這麽快就找到我的。”


    明心和尚麵露疑惑,隻伸手撓了撓那顆光禿鋥亮的腦袋。


    閆予鹿聞言卻是掩嘴一樂,發出一陣銀鈴笑聲。


    “你傻呀,你也不看看你的腦袋在人群裏有多麽顯眼。”


    說著閆予鹿便上前踮起腳尖對著那個腦袋拍打了數下。


    女子體弱,拍在頭上倒也不疼,明心和尚這才恍然大悟,同樣是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腦袋。


    “阿彌陀佛,原來如此,小郡主你好聰明,知道能憑著腦袋找我。”


    閆予鹿見著這愚笨和尚這般模樣,喜笑更甚,方才的微微幽怨早便消的無影無蹤。


    “小郡主,你不是要和陛下一起聽戲嗎?怎麽跑出來了?”


    閆予鹿聞言卻是一把拉起明心和尚,也不管明心和尚白淨的臉龐上多了一層羞澀。


    “你還知道今天要和皇帝阿叔一起看戲啊,快點和我回去,不然皇帝阿叔又要說我不識禮數了。”


    明心和尚聞言卻是苦笑:“小郡主啊,小僧真的不能去那裏呀……”


    閆予鹿聞言卻是停下腳步,隻回轉過身,一張俏麗的臉蛋貼上了明心和尚一本正經的問道:“你真的不能去幽蘭坊嗎?”


    明心和尚看著近在咫尺的俏臉兀自咽下一口唾沫,二人距離之近便是連閆予鹿長卷的睫毛能一根根數的清。


    “阿彌陀佛,小僧真的不能去啊。”


    閆予鹿這才拉過身子,明心和尚也是長籲了一口氣。


    隻是閆予鹿繼續開口:“既然如此,那我便要你跟著我四處逛逛總可以吧。”


    明心和尚歪過腦袋問道:“可你不是還要去找陛下麽。”饒是他心性淳良,也知道放皇帝的鴿子,那可是要殺頭的欺君之罪。


    閆予鹿卻是毫不在意,隻一把上前再拍了拍明心和尚的腦袋:“哎呀,沒事的,皇帝阿叔最多罵我兩句。你再不走,本郡主便要叫人把你抓起來丟到牢獄裏去。到時候你就在那裏念佛吧。”


    明心和尚聞言急忙點頭:“隻要不去青樓,其他地方都可以的。”


    “賭坊也行?”


    “這……”


    ……


    麟淄城今日熱鬧,皇帝攜著眾多皇子去青樓聽小曲看戲,自是一件值得說道的事。


    但即便如何說道,小老百姓自然也是有踏踏實實的日子要過。幽蘭坊平日便是讓人望而生畏的銷金之地,如今更是方圓百米止步禁行。市井之中逢人閑言碎語扯扯閑篇便也算是自己見了那絕色花魁,賞了那凰女顧長安。


    對於大幸的市井平民而言,自是沒有去那幽蘭坊一睹風月的財力,但去尋常酒肆茶館聽個小曲,聽段說書自是不在話下。恰巧麟淄城近來有一說書人包袱拿捏的極其妥當,聲線時而荒涼如漫天枯沙,時又鏗鏘如刀槍齊鳴,可謂一絕。


    閆予鹿和明心和尚轉轉悠悠晃到說書小攤這裏,閆予鹿隻看著熱鬧便想要上前一探究竟,明心和尚拗不過她,二人並肩擠進人流,便是眼前說書老者剛剛開場。


    【江山易老,情仇難卻,且看燈火如昨,且聽風吟雪嘯,一段說書半生浮沉,一言一語一世大夢。】


    袁曄的攤子一如既往的簡陋,隻一小桌上擺醒木、折扇、手帕三樣小件。周邊卻是裏三層外三層人流圍了個滿。


    “老先生,前兩天故事聽了不過癮,有沒有長些的,一天一段,俺們等得。”


    有湊熱鬧的好事之人嘴裏絮叨。


    袁曄聞言麵目含笑:“神鬼誌異、遊學士子、王侯將相、江湖豪俠,喜的怒的哀的愁的,諸位看官想聽甚麽?”


    此言一出,自是聲音嘈雜人聲鼎沸,討論之聲不絕如縷,意見不一甚者有人便是要大打出手。


    明心和尚生怕有人鬧起來傷著閆予鹿分毫,隻是站其側後雙手虛懷將其包納其中。


    “嘭。”


    卻聞醒木拍案,四周即刻鴉雀無聲。


    袁曄依舊是那般慈目言笑的模樣:“要不我給諸位說上一段兒壓箱底的?就說一說那五百年前一劍劈的一整座江湖無人敢吱聲的裴啞人?”


    裴啞人是古三朝時的人物,有“劍魔”之稱,自是有傳奇色彩,聽到要說這位曾經獨步半百江湖的劍士,立即便有人拍手附和。


    閆予鹿回身問向明心和尚:“裴啞人是誰啊?”


    明心和尚自是知曉,剛欲開口向其解釋一番。


    “嘭。”


    又聞醒木一響,袁曄當即神色一凝,聲調大變,隻一股子捉摸不透的悠悠曠然好似要把周邊看官的思緒一並帶入書中。


    【無邊三途川,最苦是啞人。道是無情物,劍魔自此來……】


    ……


    【妖女禍國,斷我南唐國祚,堪斬呐。】


    【陛下,百官皆說臣妾禍國,今便以臣妾之命,以祭我南唐。】


    【妃子何去?】


    【與我南唐將士共守長安。】


    【敵眾我寡,無力回天吔。】


    【那便與我南唐將士共葬長安。】


    冉鯨的《凰女顧長安》到了最後一幕,風卷殘雲壓危牆,百萬兵戈立城下。述白一過,冉鯨所飾凰女臨城牆之外。


    戲中的皇帝與群臣則退去幕後,劇段緊湊,但這一唱一和之間,饒是乾仁皇帝難得大度,也依舊是不斷地眨巴眼睛。


    場中自然不乏有人私下議論。


    “今兒個梨園是吃飽了撐著,非要唱《凰女顧長安》?”


    “有名的曲子那麽多,陛下雖然大度,但那些言官若是強安個含沙射影寓意不軌的名頭,這台上諸多戲子有幾個腦袋可以砍的?”


    乾仁皇帝有意留那新鮮感,所以事先對於梨園在今日籌備的戲劇自然也沒有過問,隻是如今一曲《凰女顧長安》,卻是台上唱喝依舊,台下心驚膽顫。


    奏聲如滂沱雨滴懸梁瓦,忽又似鐵騎馬踏塵飛揚。


    冉鯨嗓音圓潤高亢如天籟,唱的重雲撥卷長虹來,一氣似能唱嗬千裏。


    【褪我霞帔取烏金甲襲身。】


    【摘鳳翎冠以素纓盔罩麵。】


    【大王失誌飲瓊漿去憂愁。】


    【惟女子身提三尺赴兵戈。】


    凰女隻身在唱台上婉轉翩舞,有長安雄城刀劍鐵騎齊鳴而來,台下再無竊竊私語聲,眾人麵色驚愕,目光隻聚於台上那一抹瀟湘孤影。


    【呔,長安已破,世上再無南唐,爾等還不速速降來?】


    飾演敵將的白麵戲子一串述白,卻有兵丁隨聲上前將凰女團團圍住。


    凰女目如燈炬,眉宇含憤。冉鯨的小旦確實名不虛傳,仿若他就是跨過百年長河的那個凰女,再無之前的柔波萬裏,隻餘哀愁慨怒悵然。


    【我雖一屆女子,猶知國破身亡之理,南唐國滅,可南唐魂不息。】


    隻述白一道決然無比,周圍兵丁待聲落再近一步。


    【為何南唐主將卻是一女子,貽笑天下吔。】


    敵將一言。


    兵丁再近一步。


    台下眾人連著乾仁皇帝早便將這出戲的冒犯之處拋卻了九霄雲外,隻是揪心吊氣目不轉睛,全然憑著魂思縈繞於戲目的發展。


    噠讚鐸自二樓雅間伸出腦袋看著台上,不由也是心生讚溢出聲:“虞老,怎麽之前沒發覺大幸的戲曲兒如此有意思?咱能請那唱凰女的姑娘去教教咱西岐的人唱戲不?”


    虞老撚著胡須站在一旁,此刻也是瞳撥流彩,聽著噠讚鐸的言語卻是一笑:“那分明是個男子,你哪隻眼睛能看出姑娘來?”


    噠讚鐸聞言更驚,指著台上冉鯨卻是半天說不出話來。


    虞老笑道:“大幸常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聖人。這凰女一角,便是照著這戲子的模子刻出來了一般,便是封個戲聖也是無妨啊。”


    【人言紅袖覆南唐,萬騎壓城蔽日霄。滿朝文武齊所罔,獨剩凰女顧長安。】


    凰女悲惋唱罷,長劍遞出如遊龍,兵丁再近,終是刀兵相接。


    一劍複一劍,一劍少一劍,凰女的劍舞是悵然,是不甘,是落寞。那道孤影便如注定零落的花蕊,隻在寒風淩冽中最後散發著殘餘的馥鬱。


    飛蛾撲火,有兵丁圍殺,凰女身似蓮華旋,遞劍便如清波漾。隻數息之間,槍劍交匯一處,兵丁皆持長槍緊扼凰女,終是按熄了她的身上散發的最後一絲熾烈。


    那早已不知是冉鯨還是凰女的身影淒厲哀婉,隻嘴角勾掩一笑,悲嫣之色足可攝人心魂,目中卻是萬般不舍,隱含波光。


    凰首微轉半遮麵,徒留芳彩殞流年。


    最後一道目光遞向那不遠處的長安,再無力垂下,沒人知道那最後一眼,凰女究竟看沒看到長安城。


    伴奏戛然而止,群響畢絕。


    巍巍長安連著凰女悲婉終是落了幕。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塚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聲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聲之並收藏塚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