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還是來晚了。”


    一道黑衣抬手間便卷挾遮下了所有近身羽箭,但蘇佑陵已然口滲鮮血不止。


    “是周公子讓我來的,淩公子,你先歇息,剩下的就交給在下了。”


    吳圭對著懷裏蘇佑陵說完便是轉頭,一指點過,近身一尺的所有羽箭盡數停滯落地。吳圭曾在平崗縣一處酒樓當過店小二,也曾在合壤郡西市攔下趙遊兒,還曾會見過合壤郡丞詹杭。


    他所修的便是無我無為更無相的絕妙古籍無相天。


    隻見吳圭伸臂如猿猴,一把再撥落眾多羽箭,兩腿更是驟然間伸展到了一個極其古怪的長度,一步可跨丈餘,他的身軀也膨脹成了一個圓球,為前麵的魚弱棠和重五二人立起一道圓盾。


    水無相,置何種形狀的皿器便呈何種形狀。


    吳圭也無相,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他想到什麽便可以擬作什麽。


    不多時,四人便已進入了密林之中。為了保險起見,吳圭依舊沒有停步,魚弱棠女子體弱力漸不支,吳圭便幹脆將其放到自己肩膀上。直到估摸著已經到了身後士卒一時半會兒追不過來的地方,吳圭才是趕忙放下手中的蘇佑陵為其查看傷勢。


    重五滿頭大汗,剛想開口,卻是吳圭一記手刀將其拍暈,將一旁魚弱棠看的一愣。


    “他是勘隱司的人,我不喜歡。不過放心,我沒殺他,過不了多久他便會醒過來。”


    聽著吳圭解釋,魚弱棠才是舒了一口氣。


    蘇佑陵此時已是氣若遊絲,臉色蒼白,倚靠著樹幹並不出聲,隻是一路至此倒並未昏厥過去。


    吳圭用縱念之法為蘇佑陵舒展脈絡,當摸索到那穿心一箭的周圍時卻是眉頭緊皺。


    魚弱棠焦急問道:“他怎麽樣了?”


    吳圭歎了口氣,良久才是看著蘇佑陵說了一聲抱歉。


    傷勢如何,顯而易見。


    蘇佑陵嘴角一勾,幾次吐息過後才是艱難的開口:“無礙……讓我們單獨說說話?”


    蘇佑陵再度深呼一口綿長氣機,他此時已經是麵色蒼白如紙,原本的性命海早已枯竭,隻是憑著一股子韌性才不至於暈死過去。傷勢如何,他自己心裏最為清楚。身中四箭,若非自己體魄不錯,這一路下來恐怕早就去閻王爺那報道去了。


    “我去看著身後的追兵。”


    吳圭看在眼中也隻是歎了口氣轉身離去,留給二人一處空間。


    魚弱棠泫而欲泣蹲在蘇佑陵身前:“當初可是你把我帶出的呈海郡,帶我出來就得照料我一輩子的。”


    若不是此種情形,這等話魚弱棠打死都不可能說出來,女子卻失去了平日的羞赧,話語中更多是果決。


    蘇佑陵聞言卻是笑出了聲,隻是笑聲未絕,咳喘卻起,嘴角滲出猩紅之色更加奪目:“嗬嗬……咳咳,傻呀你,一輩子跟著我,你不嫁人了?”


    蘇佑陵想起不久前鄭偃所言。


    “年輕人越來越不知惜命,隻有我們這種老家夥才會挖空心思千方百計的想要多活一些。”


    他的確十分怕死,可如今死到臨頭,反而卻是並無多少傷感恐懼,反而是心中的愧意要更多一些。


    他對不起那些用命救他的人。


    否則六七年前的周獻淩安有命在?


    蘇佑陵默默想著,眼皮已是變得十分沉重,便像是貼上了一塊秤砣一般。


    魚弱棠裝出一副憤懣樣子開口,卻是止不住眼角的晶瑩剔透連成珠子串下道:“要嫁也是嫁給你,誰讓你多事要把我帶出來的?你隻能被我害死,聽到沒?”


    蘇佑陵原本腦袋昏沉,這一句話倒是讓他清明了不少,看著眼前陪伴了他許久的如玉佳人,蘇佑陵也是沸腹起來。


    當初為何要救她?


    絞盡腦汁也想不出理由的蘇佑陵隻當是自己發了善心,撿起了一個拖油瓶。但二人相伴至今,饒是蘇佑陵心如頑石也不可能全然不動心。


    若說救下徐筱是當時自己手無縛雞之力,看中了徐筱的身手可當成自己的護衛。那麽救下魚弱棠純粹便是自己的隨意之舉。


    他未曾有過閑心考慮過男女之情,但情愫之物,本就是無理之物,又怎會讓他多做定奪?看著那張俏臉,他此時才覺著,若是真要娶個媳婦,選她倒也不錯。


    蘇佑陵隻得報以無奈苦笑斷續道:“可惜了……若是你……早些和我說,我便是打死也吃定你了。”


    魚弱棠將臉蛋湊到蘇佑陵眼前,忽的想起當初在煙柳樓中那個以為蘇佑陵看光了自己身子的誤會,不由羞惱:“你這登徒子,讓你這麽死太便宜你了。”


    蘇佑陵還沒弄明白魚弱棠的變化,卻是有氣無力的開口:“不然你還想如何?拿軟劍……賜死我麽?還是……嗚……”


    蘇佑陵的瞳孔驀的瞪大了一圈,他已經說不出話來。那張俏嫩白皙的麵孔完全填充了他視線的全部,甚至能清楚的看到對方眼瞳邊齊刷刷的睫毛在微微撲閃。


    一雙秋水眸子就這麽隔著毫厘之差映在了另一雙溟濛眸子之中。


    她眼中有雨水滴落。


    一場瓢潑大雨更甚於麟淄城那場,隻是這場雨淋不濕他身體上的任何地方。隻此一處逢甘霖,便是濕透了心弦。也散盡了他眼中原本那抹縹緲疊嶂的溟濛霧氣。


    蘇佑陵喉結微動,唇上的那抹柔軟便像一串潺潺小溪直入他的心肺。


    魚弱棠眼裏有雨,更有奪目光彩,映照在霧氣重重的陰霾之上,驅散了淺淺的陰鷙。


    這叫不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蘇佑陵打趣的自嘲。


    魚弱棠便如小貓一般蜷伏起身子,隻探著腦袋,兩瓣柔唇軟糯可口,蘇佑陵能感受到魚弱棠的身體在輕微的顫抖。


    他知道他將死,所以更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如此便好像能是天長地久,但蘇佑陵知曉這些不過是泡影。


    蘇佑陵抬起沉重的手撫過她的俏臉,替她拭去晶瑩剔透的淚點,同時輕輕將腦袋向後微微仰去,雙唇驟然相離。蘇佑陵回味著那抹酥柔卻是微笑出聲:“你往後的路還長著,我這人,不值當你如此的,我之前……便已說過了。”


    魚弱棠剛想出言,卻是吳圭身影一瞬而至:“他們追來了。”


    蘇佑陵聞言,隻望著魚弱棠咬了咬牙,再度從懷中摸出了那一個陪伴了他許久的本命墨玉韘形佩,轉而向著吳圭開口:“我求你,求周錦彧最後幫我做件事。這個,算是我的謝禮。”


    吳圭聞言也是神色一凝,他還未至竭澤,所以看不懂韘形佩的玄機。但他曾聽起周錦彧說過蘇佑陵的身上有著一塊越陵鑰匙,如今想來便是此物。


    吳圭接過韘形佩決然開口:“淩公子請說,但凡吳某能力之內定當效犬馬之勞。”


    蘇佑陵打量著梨花帶雨的魚弱棠,眼裏閃過了一絲微不可查的亮光。


    “我不管你和周錦彧用什麽手段,將魚弱棠送進墨流坊。”


    吳圭聞言頷首:“我答應你。”


    蘇州墨流坊乃天下學士所敬仰的學術聖殿,最是不分出生門第,隻看重學識修養。但若是蘇家出麵,想必墨流坊依然會賣這個麵子。況且他也清楚魚弱棠能成為一個青樓的頭牌,不說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大抵也是有些真才實學。


    而蘇佑陵之所以讓魚弱棠入墨流坊,也是因為他所能想到的隻有那裏,才能徹底斷絕勘隱司對她的追緝。


    吳圭心中了然,便準備帶著魚弱棠離去。


    卻是魚弱棠仍然蹲在原地不願起身,眼角所噙淚珠依舊醒目:“你……你告訴過我,我跟著你便能自己做選擇,那你便不應該替我做選擇。若沒有你,我本便是死在了呈海郡,我不怕死。”


    她的意思很明白,但蘇佑陵卻不答應。縱然他知道此女性格倔強比之徐筱還要有過之無不及。


    蘇佑陵開口:“到了墨流坊你便潛心學問,莫要多生事端。哦,對了,若是能找到跛子便好好待他,讓他不必等我了。你若是聽話,說不準我下輩子便來找你。”


    魚弱棠聞言隻嫣然一笑:“那你可說好了,一定要再來找我。”


    蘇佑陵笑:“那你這輩子先好好活著,不然我說不準便和別的姑娘跑了。”


    “你敢?”


    這一招很管用,她不怕死,但她信因果輪回。二人簡單作下約定,可魚弱棠依然不願挪步。


    蘇佑陵看著眼前那道倩影,卻是再也提不起力氣,魚弱棠信因果,他卻從來都不信,隻是閉目心念。


    狗屁的來生,這輩子都混的這麽慘,下輩子倒不如做狗,和跛子當兄弟。


    他眼中的霧散了。


    蘇佑陵悠悠握起左手,眼中不似周獻淩的純澈,卻也少了蘇佑陵的陰鷙。他合上雙眼,不再去思考任何事。


    事已至此,念多無益。


    魚弱棠眼睜睜的看著蘇佑陵的腦袋無力的垂下,連忙上前將其撫住。


    “不許死。”


    她連連哭喊一遍又一遍。


    吳圭看在眼中也隻能連連歎氣,複而又仰頭向日初的穹宇看去。


    若是沒有當初那個案子,如今的他,想必已經成為了一位不亞於他兄長的賢良殿下。


    隻可惜……


    “世事無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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