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思病自然不認識甚麽“朱二小姐”,但他也沒有同那兩個費縣百姓細問打聽的意思,因想著自己的師父還沒找到,竟有心思呆在路邊欣賞美人,便心中負疚,片刻不敢再耽擱地繼續沿著主道行進。


    可他沒走多久遠,終於意識到沒有方向地盲找根本無用以後,他就又頹然絕望地抱著虎嘯錘坐停到路邊。


    “師父!你到底在哪裏!徒兒實在找不到啊!大師兄要我帶你去奇石陣匯合,你要是能聽見,就給徒兒一些指引罷……”車思病的話沒喊完,一盆滿是泥渣還漂著爛菜葉的汙水從他頭頂潑下,嘩地一聲,便將他澆淋成個落湯雞。


    潑出髒水的中年婦人見狀,趕緊扔下手中的泥盆,滿含歉疚地跑出門來,一邊為車思病摘去掛在頭頂的爛菜葉,一邊為他拍打肩上胸前的汙水。


    嘴裏更是連連道歉。


    婦人臉上已經爬滿溝壑,但絲毫掩蓋不住她年輕時貌美的容顏,不過眼裏滿是滄桑,手上也盡是老繭,看來過得甚是清苦。


    車思病被她“上下其手”地觸摸拍打得窘迫不堪,隻能連退數步,表示自己沒有大礙。


    婦人眉頭不見鬆動,看他笑得勉強,愈發覺得愧疚難當:“小師父,你衣服都濕透了,這大冷的天,容易受寒生病,不然你隨我進屋,換套幹淨些的……”


    車思病本欲拒絕,但婦人絲毫沒有避諱地拽著他就往屋裏走,盛情難卻之下,隻能跟著往裏麵去。


    婦人衣著樸素,屋內的陳設卻並不簡樸,車思病入內才發現,較寬的大堂裏邊,還有兩間不小的側室。


    側室的門都開著,掛著竹骨紗簾作擋,雖然看不太清,但因為日頭已經偏西,正好照在裏邊透出亮光,所以大概能看出些輪廓。


    其中一間裏邊臨窗的炕上躺著一個人,被紅花大被包裹得嚴嚴實實,不時有斷續但明顯痛苦的咳嗽之聲傳出。


    車思病被中年婦人摁坐在堂邊靠近佛台的一張方桌旁,自己進了另一間屋裏翻找幹淨的衣物。


    聽著婦人在裏邊似翻箱倒櫃的聲音,車思病很是為難,走也不是,等也不是,一向不會說話有些憨傻的他,此刻更覺有口難言。


    尤其聽出隔壁側室斷續咳嗽著的是個男人,就更加如坐針氈,糾結得兩道濃眉似要擰成一股繩。


    好一會兒後,婦人終於拿著一套棉服走了出來,臉上掛著極為滿意的表情。


    “小師父,家裏就這一件衣服稍微大點,你將就穿穿,待我把你身上的烘幹了,再換回來!”


    邊說著,婦人熱情得甚至要幫忙脫衣,嚇得車思病趕忙跳遠了幾步,顫抖著聲音說道:“大……大姐,不用麻煩,我……我自己可以……”


    婦人見他十分堅持且麵露防備,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又道了幾聲歉,讓他去側室更衣之後,才沒再幹預地走到門邊拿起方才洗完菜的泥盆入了廚房。


    車思病尤有後怕地提著衣服進入側室,虎嘯錘和行李都留在前堂。


    可當他哆嗦著脫完衣服、擦幹水漬,拿著棉服往身上套好,他才發現,婦人給他找的衣服到底偏小,勒得他行動極其不便。


    正要換回自己被潑濕的那一套,堂口忽然想起一陣哄鬧吵嚷的聲音。


    “黃嬸兒!黃嬸兒!”


    一連好幾個人同時呼喊,車思病沒由來一陣心慌,脫衣穿衣的動作變得緊張遲緩。


    被喚黃嬸兒的中年婦人聽出是慣常來尋自家兒子瘋玩的幾個小混混圍在門口,麵上的表情一瞬變了幾變,最後還是揚起笑臉從廚房裏探出頭來:


    “哦,是小劉小閔啊,我們三兒今晨一大早就出門去了,怕要晚些時候才回……”


    被喚小劉的男子趕忙擺手打斷:“黃嬸兒,我們知道三哥不在家,聽元二哥手下的人說,他是跟著去參加冉氏狩獵會了!所以趕緊過來告訴您!”


    “什麽?!”


    婦人聞言大驚失色,手中提握的菜刀險些掉在地上砍傷自己的腳。


    另一邊側室裏窩在床上的男人聽見聲音也是激動得連咳了十數聲。


    婦人回神過後,眼淚一下就湧流出來,也顧不上鍋裏還在燜的飯燒的水,就撒丫子要往門外衝。


    “黃嬸兒,您別激動,三哥是跟元二哥一起的,想來不會有危險,我們就是來告訴您一聲,免得您擔心他……”


    內室裏的病秧男子這時已經強撐著身體挪出側房,惡狠狠地盯著混混頭小劉道:“不想讓我們擔心,咳咳……你就不該來說……咳咳……這話!讓他……死在外麵好了!”


    男人的麵容十分蒼老,頭發已呈銀白,整個身子佝僂得厲害。


    他的聲音很嘶啞,說話也斷斷續續,似有一口濃痰卡在喉嚨裏始終出不來,讓人聽著十分難受。


    小劉臉上閃過一抹赧色,尷尬地望了一眼身周的同伴,他當然不能承認自己其實是特意過來相告,好讓鄙夷過他們貪生怕死的丁三兒被自己的寡婦老娘痛罵痛扁一頓。


    丁三兒死不死在狩獵場上,其實很重要,因為這關乎著他們兄弟幾個一輩子的顏麵地位。


    他若死了,那即便被罵膽小鬼,也沒甚麽大不了,畢竟誰會蠢到跟鬼計較。


    可他若活著回來,不管有沒有得到賞金,都會讓他們在他麵前抬不起頭,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丁三兒的老娘知道這件事,然後當著他們的麵將他暴打痛罵一回,用以找回絲絲麵子。


    但現在被丁三兒的祖父丁厘一語戳穿小心思,混混們立馬都覺著掛不住臉,互望幾眼實在找不到更好的說辭解釋,便又夾著尾巴灰溜溜走了。


    丁厘佝僂著身子挪到兒媳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背:“阿玉啊,你莫著急……三娃不見得……真去參加了那甚麽大賽,他那點膽子,你也清楚,不是逞一時之勇的料!就算真去了,閻王爺也不見得敢收……”


    老人強忍著咳嗽,一口氣說了許多開解的話,中年婦人黃玉這才止了哭,展顏一笑後又將自家公公扶回了側室躺好。


    然而當她再次出來,臉上的溝壑卻縮聚得愈發明顯深刻,聳著眉頭坐在桌邊出神發呆,就連車思病穿好衣服站到她跟前都沒有回神注意。


    “大姐?”


    連喚幾聲,黃玉都沒有聽見,仍舊專注地想著不知道什麽事情,這時廚房傳來水開的咕嘟之聲,看婦人失魂落魄沒有起身的意思,車思病隻好代她去廚房查看情況。


    不曾想,他前腳剛一踏進廚房的門,外麵就又起了遠勝先前的一陣騷亂。


    屏息一聽,便可聞見鐵器哐啷之聲由遠及近,緊接著就看到一群衙役鎖押著一名青袍老道從婦人門前走過。


    衙役之後,還用板車拖著幾具被草席包裹住、隻露出了半張頭臉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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