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外發生的一幕，大多數人不知曉，不過石小壯卻注意到了，將此事告知了自己父親。
石大壯父子兩人下一次進城時，除了製備了生活所需之物，石大壯專門去城中的一家鋪子，買了繪畫所需的一些筆墨紙硯。
當石大壯將這些交給葉元點時，葉元點略微怔楞道：“這不是村裏采購用的錢嗎？”
“不打緊的。”石大壯擺了擺手道，“沒了你，村裏這十年哪會有如此生活，也是那你打來的皮毛換得錢買的這些。”
葉元點微笑地點了點頭，也沒有再多說什麽，實際上村裏對於他的風言風語不少，在愚昧的村民耳中，以訛傳訛下漸漸也將他妖魔化。
就算同行打獵之人，隱隱間對他的態度也有所避諱，他倒是不太在意這些言辭與態度，雖然沒有了之前的記憶，但他腦子還是清明的，也有著自己的想法與猜測。
“我一鄉下人，也不懂書畫還需要用些什麽，如果還有差的你和我說，我再跑去一趟城裏。”石大壯憨厚一笑道。
“這些夠了。”葉元點接過手回答道。
之後的日子裏，葉元點沒有立刻開始繪畫，他更多的時候，還是待在某一處發著呆，時而看著天邊的雲朵，時而看著遠方的山林。
白雲在天穹上緩緩移動，相互堆疊分裂，又重新拚湊在一起，他在地麵上看得仔細，山林間晚風吹過，林間每一片枝葉稀碎的聲響，他也聽得清楚。
他的心，一直是靜的。
也在這一年，石小壯和父母說明了去意，不想繼續待在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閉遊村內，希望能夠外出闖蕩。
對此石大壯沒有阻攔，他心中想著，自己孩子出去見見世麵，總歸是好的，就算在外混得不盡如人意，也還是能夠回到閉遊村，繼續過著打獵農耕的生活。
在石小壯走後，葉元點也拿起了筆，開始了繪畫，他所畫的內容，不是如當初那樣閉遊村的全貌，而是單個的石塊，或是某一株花朵，草木。
他不是坐在自己所畫之物前照搬臨摹，而是把自己記憶中觀察到它們的模樣，一點點仔細地畫出來。
哪怕是石泉邊的一株嫩草，他也能仔仔細細將它們畫出。
他的落筆方式與之前第一次繪畫時相似，總是以幾個看似不相幹的點大致勾勒出輪廓，之後再進行細致的描繪。
這一畫，就是十多年過去。
山林中的草木千千萬，他每次隻畫其中一棵或是一株，也不知道多久才能畫完，最重要的是，這般繪畫的方式，對宣紙等繪畫的耗材頗大。
石大壯對此默不作聲，他總是默不作聲地去城裏，將葉元點所需種種補上添置，為了盡量不影響其繪畫，他甚至時常第二日就起早入城，他一個不會畫畫的人，對於這些繪畫所需，倒是了解的深入。
他此時已五十餘歲，幹農活的山裏人，自是生的蒼老，石大壯的頭發一片花白，皮膚上有著深入溝壑的褶皺，雙眼也沒有了作為獵人的銳氣，帶著這年歲特有的疲憊。
他生活中多了一個愛好，就是靜靜地在葉元點身旁，看著他畫出一草一木，每當此時，石大壯都能感受到一種安逸，就似躺在搖椅上，於寒冬的暖陽下一般舒適。
十年之後，也是葉元點在這閉遊村的第二十個年頭，石小壯終於在外歸來。
葉元點看著出現的石小壯，離開時的他豪情壯誌，眼眸還帶著年少的澄澈，然而十年後歸來時，葉元點從近三十的石小壯眼中，看到的是一片渾濁。
石小壯在外麵混得並不如意，沒有任何學識與手藝的他，在外也不過是繼續給人幹著苦力，出人頭地的美夢，不過是那些有錢的商人編製的幻想。
他除了幹活，剩餘的錢要麽是用於吃喝逛窯子，要麽是用於了賭博。
他如今回來，是因為他沒錢了。
石小壯在家中待了兩日後，就又一次離開，他這一次的離開，帶走了石大壯一部分的積蓄，這些積蓄，不是石大壯的養老錢，他本想著以後自己孩子與隔壁村的女子成親時，作為聘禮的錢財。
這樣的離開與歸來，在一年中有循環往複了幾次，石小壯告訴著自己的父親，他用這些錢都是做了生意。
隻不過他每次回來時，麵色暗黃不說，精神狀態也極度的萎靡。
對此葉元點一直保持著沉默，因為石大壯不曾說過什麽，他一個外人自是不好多說，他還是安靜地進行著自己的繪畫，不過往日為自己準備好的成堆畫紙，都已經漸漸淺薄，眼看著在一些時日就要用完。
石大壯已經掏不出錢了。
沒了錢的石小壯，也沒有去到城裏，他與自己的父親少有交流，似乎入城的十年，將他們父子間的感情，也深深地分割開來。
石小壯每日百無聊賴，也不幹農活，大多時間都是賴在家中，偶爾沒事幹，就看葉元點畫畫。
“葉叔，你這是在畫什麽？”石小壯好奇地問道。
“畫我心裏想的東西。”葉元點沒有停筆道。
石小壯打了個哈欠，葉元點的畫就似他逛窯子時的女子，初時可以引起他的興趣，可隻要片刻之後，就漸漸覺得索然無味。
他將目光從畫上挪開，看向了葉元點，自己這位葉叔在他記憶裏，從幼年就是這般長相，這十年後的歸家，他看著父母蒼老了不少，而這位葉叔還是沒有丁點變化。
“葉叔，你不會是仙人吧？我聽說仙人都是不會老的。”石小壯突然想起自己喝酒時，聽過的那些故事。
在故事中的那些仙人，各個飛天遁地無所不能，最重要的是，他們都有著不會老去的容顏。
葉元點停筆仔細思考了片刻後，緩緩道：“我覺得仙人應該也會老去。”
“嗯？我在酒家聽的那些故事裏，可不是這麽說的。”石小壯不服氣道。
“草木都有老死的一天，山石也會隨著歲月風化，仙人也是人，隻要活在天地間應該都逃不過這規律。”葉元點認真地回答道。
石小壯聽得雲裏霧裏，他在酒家窯子接觸的大都是粗鄙言辭，哪裏聽過這些話，幾乎是左耳進右耳出，繼續問道：“那葉叔你真的是仙人嗎？”
“葉叔？葉叔？”
石小壯又喊了兩聲，可葉元點就似沒聽到一般，仔細地畫著手中的畫，沒有再回答石小壯的話語。
石小壯也不再吭聲，似乎對於這種漠視早已習慣，他目光又一次飄忽不定中，移向了屋內。
屋內有著一個專門的畫架，架子上堆疊的大量的畫卷，畫架的下方還有著一個籮筐，籮筐中同樣有著滿滿的畫卷，都是石大壯這些年來，將葉元點畫的畫小心收起整理好的。
仙人畫的畫，應該很值錢吧？石小壯看著這些畫，心中又升起了新的念頭，當他成為一個賭徒後，早就沒了自己的底線。
石小壯帶著幾幅畫，離開了閉遊村，他想著這些畫興許能賣個好價錢，又夠他去賭場玩上幾把。
一開始這些畫是無人問津的，畢竟大師之作，大都是山水鳥獸，各種風景為主，很少會有這樣單一的山石草木。
但就在他快要放棄時，卻有人買了突然上前，將他這些畫全部買下，還問了石小壯，這些畫作是出自何人之手。
或許是因為長時間卑賤的生活，抑或是因為心中的虛榮，石小壯地回答，是這些畫都出自他自己的手筆。
買畫之人沒有多說，隻是告訴石小壯如果還有這樣的畫作，隻要出售，他都會全部買下。
石小壯進出閉遊村的動作，又漸漸頻繁了起來。
對於石小壯的動作，葉元點自是一清二楚，他沒有多說什麽，因為這些畫擺在那，對他也沒有什麽意義，要怎麽處置他也不會太過在意。
一段時間後，石大壯也發現了畫架上那些日漸稀疏的畫卷，他就算再過遲鈍，也能猜出一二，每當他略帶歉意地看向葉元點時，葉元點臉上總是帶著淡淡的笑意不曾言語。
石大壯心中的愧疚更濃了。
直至有一天，葉元點本來作畫的筆卻略微一頓，停了下來，因為今日來到石大壯家中的，並非他的孩子，而是一個陌生的麵孔。
“你就是石大壯？”來此的青年冷聲道。
這青年麵色淡漠，一身道袍。腰間還有著一柄佩劍，一看就是修士打扮，看向石大壯夫婦的目光也有著輕視。
“是，是我。”石大壯恭敬道。
他進城中偶爾見過幾位這樣打扮者，知曉這種穿著大都是仙家之人，是他此生都不可招惹的存在。
“那你認得這個嗎？”青年翻手中，將一個布袋丟在了地上。
那布袋內，是一隻斷臂，被斬斷處異常的齊整，傷口處還有著淡淡的冰霜，將整個斷臂凍結，使得其沒有腐壞。
石大壯在看到這斷臂時，心髒狠狠地抽了一抽，其妻子更是瞬間昏厥了過去。
這手臂，是他們的孩子，石小壯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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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大壯父子兩人下一次進城時，除了製備了生活所需之物，石大壯專門去城中的一家鋪子，買了繪畫所需的一些筆墨紙硯。
當石大壯將這些交給葉元點時，葉元點略微怔楞道：“這不是村裏采購用的錢嗎？”
“不打緊的。”石大壯擺了擺手道，“沒了你，村裏這十年哪會有如此生活，也是那你打來的皮毛換得錢買的這些。”
葉元點微笑地點了點頭，也沒有再多說什麽，實際上村裏對於他的風言風語不少，在愚昧的村民耳中，以訛傳訛下漸漸也將他妖魔化。
就算同行打獵之人，隱隱間對他的態度也有所避諱，他倒是不太在意這些言辭與態度，雖然沒有了之前的記憶，但他腦子還是清明的，也有著自己的想法與猜測。
“我一鄉下人，也不懂書畫還需要用些什麽，如果還有差的你和我說，我再跑去一趟城裏。”石大壯憨厚一笑道。
“這些夠了。”葉元點接過手回答道。
之後的日子裏，葉元點沒有立刻開始繪畫，他更多的時候，還是待在某一處發著呆，時而看著天邊的雲朵，時而看著遠方的山林。
白雲在天穹上緩緩移動，相互堆疊分裂，又重新拚湊在一起，他在地麵上看得仔細，山林間晚風吹過，林間每一片枝葉稀碎的聲響，他也聽得清楚。
他的心，一直是靜的。
也在這一年，石小壯和父母說明了去意，不想繼續待在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閉遊村內，希望能夠外出闖蕩。
對此石大壯沒有阻攔，他心中想著，自己孩子出去見見世麵，總歸是好的，就算在外混得不盡如人意，也還是能夠回到閉遊村，繼續過著打獵農耕的生活。
在石小壯走後，葉元點也拿起了筆，開始了繪畫，他所畫的內容，不是如當初那樣閉遊村的全貌，而是單個的石塊，或是某一株花朵，草木。
他不是坐在自己所畫之物前照搬臨摹，而是把自己記憶中觀察到它們的模樣，一點點仔細地畫出來。
哪怕是石泉邊的一株嫩草，他也能仔仔細細將它們畫出。
他的落筆方式與之前第一次繪畫時相似，總是以幾個看似不相幹的點大致勾勒出輪廓，之後再進行細致的描繪。
這一畫，就是十多年過去。
山林中的草木千千萬，他每次隻畫其中一棵或是一株，也不知道多久才能畫完，最重要的是，這般繪畫的方式，對宣紙等繪畫的耗材頗大。
石大壯對此默不作聲，他總是默不作聲地去城裏，將葉元點所需種種補上添置，為了盡量不影響其繪畫，他甚至時常第二日就起早入城，他一個不會畫畫的人，對於這些繪畫所需，倒是了解的深入。
他此時已五十餘歲，幹農活的山裏人，自是生的蒼老，石大壯的頭發一片花白，皮膚上有著深入溝壑的褶皺，雙眼也沒有了作為獵人的銳氣，帶著這年歲特有的疲憊。
他生活中多了一個愛好，就是靜靜地在葉元點身旁，看著他畫出一草一木，每當此時，石大壯都能感受到一種安逸，就似躺在搖椅上，於寒冬的暖陽下一般舒適。
十年之後，也是葉元點在這閉遊村的第二十個年頭，石小壯終於在外歸來。
葉元點看著出現的石小壯，離開時的他豪情壯誌，眼眸還帶著年少的澄澈，然而十年後歸來時，葉元點從近三十的石小壯眼中，看到的是一片渾濁。
石小壯在外麵混得並不如意，沒有任何學識與手藝的他，在外也不過是繼續給人幹著苦力，出人頭地的美夢，不過是那些有錢的商人編製的幻想。
他除了幹活，剩餘的錢要麽是用於吃喝逛窯子，要麽是用於了賭博。
他如今回來，是因為他沒錢了。
石小壯在家中待了兩日後，就又一次離開，他這一次的離開，帶走了石大壯一部分的積蓄，這些積蓄，不是石大壯的養老錢，他本想著以後自己孩子與隔壁村的女子成親時，作為聘禮的錢財。
這樣的離開與歸來，在一年中有循環往複了幾次，石小壯告訴著自己的父親，他用這些錢都是做了生意。
隻不過他每次回來時，麵色暗黃不說，精神狀態也極度的萎靡。
對此葉元點一直保持著沉默，因為石大壯不曾說過什麽，他一個外人自是不好多說，他還是安靜地進行著自己的繪畫，不過往日為自己準備好的成堆畫紙，都已經漸漸淺薄，眼看著在一些時日就要用完。
石大壯已經掏不出錢了。
沒了錢的石小壯，也沒有去到城裏，他與自己的父親少有交流，似乎入城的十年，將他們父子間的感情，也深深地分割開來。
石小壯每日百無聊賴，也不幹農活，大多時間都是賴在家中，偶爾沒事幹，就看葉元點畫畫。
“葉叔，你這是在畫什麽？”石小壯好奇地問道。
“畫我心裏想的東西。”葉元點沒有停筆道。
石小壯打了個哈欠，葉元點的畫就似他逛窯子時的女子，初時可以引起他的興趣，可隻要片刻之後，就漸漸覺得索然無味。
他將目光從畫上挪開，看向了葉元點，自己這位葉叔在他記憶裏，從幼年就是這般長相，這十年後的歸家，他看著父母蒼老了不少，而這位葉叔還是沒有丁點變化。
“葉叔，你不會是仙人吧？我聽說仙人都是不會老的。”石小壯突然想起自己喝酒時，聽過的那些故事。
在故事中的那些仙人，各個飛天遁地無所不能，最重要的是，他們都有著不會老去的容顏。
葉元點停筆仔細思考了片刻後，緩緩道：“我覺得仙人應該也會老去。”
“嗯？我在酒家聽的那些故事裏，可不是這麽說的。”石小壯不服氣道。
“草木都有老死的一天，山石也會隨著歲月風化，仙人也是人，隻要活在天地間應該都逃不過這規律。”葉元點認真地回答道。
石小壯聽得雲裏霧裏，他在酒家窯子接觸的大都是粗鄙言辭，哪裏聽過這些話，幾乎是左耳進右耳出，繼續問道：“那葉叔你真的是仙人嗎？”
“葉叔？葉叔？”
石小壯又喊了兩聲，可葉元點就似沒聽到一般，仔細地畫著手中的畫，沒有再回答石小壯的話語。
石小壯也不再吭聲，似乎對於這種漠視早已習慣，他目光又一次飄忽不定中，移向了屋內。
屋內有著一個專門的畫架，架子上堆疊的大量的畫卷，畫架的下方還有著一個籮筐，籮筐中同樣有著滿滿的畫卷，都是石大壯這些年來，將葉元點畫的畫小心收起整理好的。
仙人畫的畫，應該很值錢吧？石小壯看著這些畫，心中又升起了新的念頭，當他成為一個賭徒後，早就沒了自己的底線。
石小壯帶著幾幅畫，離開了閉遊村，他想著這些畫興許能賣個好價錢，又夠他去賭場玩上幾把。
一開始這些畫是無人問津的，畢竟大師之作，大都是山水鳥獸，各種風景為主，很少會有這樣單一的山石草木。
但就在他快要放棄時，卻有人買了突然上前，將他這些畫全部買下，還問了石小壯，這些畫作是出自何人之手。
或許是因為長時間卑賤的生活，抑或是因為心中的虛榮，石小壯地回答，是這些畫都出自他自己的手筆。
買畫之人沒有多說，隻是告訴石小壯如果還有這樣的畫作，隻要出售，他都會全部買下。
石小壯進出閉遊村的動作，又漸漸頻繁了起來。
對於石小壯的動作，葉元點自是一清二楚，他沒有多說什麽，因為這些畫擺在那，對他也沒有什麽意義，要怎麽處置他也不會太過在意。
一段時間後，石大壯也發現了畫架上那些日漸稀疏的畫卷，他就算再過遲鈍，也能猜出一二，每當他略帶歉意地看向葉元點時，葉元點臉上總是帶著淡淡的笑意不曾言語。
石大壯心中的愧疚更濃了。
直至有一天，葉元點本來作畫的筆卻略微一頓，停了下來，因為今日來到石大壯家中的，並非他的孩子，而是一個陌生的麵孔。
“你就是石大壯？”來此的青年冷聲道。
這青年麵色淡漠，一身道袍。腰間還有著一柄佩劍，一看就是修士打扮，看向石大壯夫婦的目光也有著輕視。
“是，是我。”石大壯恭敬道。
他進城中偶爾見過幾位這樣打扮者，知曉這種穿著大都是仙家之人，是他此生都不可招惹的存在。
“那你認得這個嗎？”青年翻手中，將一個布袋丟在了地上。
那布袋內，是一隻斷臂，被斬斷處異常的齊整，傷口處還有著淡淡的冰霜，將整個斷臂凍結，使得其沒有腐壞。
石大壯在看到這斷臂時，心髒狠狠地抽了一抽，其妻子更是瞬間昏厥了過去。
這手臂，是他們的孩子，石小壯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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