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陽看著對麵之人,那人書生打扮,一身白衣,正是酆都城的“書生判官”崔聞,隻不過這次手中卻不見了那本甚是厚重的生死簿。


    冷陽見了崔聞,頓時心生警惕,沉聲道:“酆都城的人,為何到這裏來淌這渾水?”


    崔聞聞言一愣,旋即嗬嗬一笑,反問道:“這倒奇了,我也不知道閣下到這裏來,又是為何?”


    冷陽看著崔聞那平靜的臉龐,總覺得他與那日在四海鏢局所見甚是不同,但哪裏不一樣,卻也說不上來。


    崔聞看冷陽半晌不語,似乎解釋般笑道:“我來此地,卻不是為了酆都城,小兄弟倒是大可放心。”


    冷陽聽了崔聞的話,更是摸不著頭腦,卻也隻得隨著崔聞的話說道:“那你來這裏……是為了這個瘋老頭?”


    崔聞雙眉一挑,似乎沒有理解冷陽的話一般,又反問道:“我來看這個老爺子……又有什麽不對麽?難道來看看這老人,便是來淌渾水了麽?”


    冷陽一時語塞,更是不知這書生判官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卻聽得崔聞又繼續說道:“倒是小兄弟你……現如今楚天雲被江湖各門各派追殺,何況戮天盟就在這殘夢山莊左右,你孤身一人來此,莫不是以為秋莊主在這江湖上可以一手遮天,讓江湖各派不敢動你不成?”


    冷陽聞言,又是一驚,聽得崔聞所言,似乎並不知曉秋一敵已死之事,可戮天盟既然已經進入到殘夢山莊之內,又豈有不知道秋一敵已死之理?


    戮天盟由各門各派組成,魚龍混雜,又怎麽一點沒有走漏這天大的消息?


    秋一敵之死,早就應該在這江湖上傳開了……


    秋一敵的死訊若是傳開,那其他三大世家又怎麽會坐視不理,恐怕早已來這殘夢山莊了罷……


    除非……江湖上還沒有人知道這個消息……


    可那又怎麽可能?


    冷陽細細想起,除了自己與夏冰嬋等一眾三人,至少還有三方勢力知道秋一敵之死。


    戮天盟的方何傲、神秘莫測的鳳夫人和殺死秋一敵的人。


    這幾人實在是讓人想不明白。


    方何傲為何隱瞞秋一敵的死訊;鳳夫人為何要救自己;而凶手——為何要在這個時候殺了秋一敵。


    冷陽也不是沒有懷疑,鳳夫人便是殺死秋一敵的凶手,隻是……倘若真是鳳夫人下的手,那她為何要放走自己等三人呢?這一行人豈不正是可以替她做替死鬼的人嗎?


    還是她根本不害怕三大世家甚至武當少林的人?


    她又是如何殺死天下無敵的秋一敵的呢?


    冷陽還是不認為鳳夫人便是凶手,他的心裏……卻有著一個他怎麽也不願去想的身影,不停的占據著他的心房。


    倘若是他……那一切便都可解了。


    一個滿心仇恨的天山後人,一個一輩子沒有得到過愛的人,身負著滅門血仇,孤身一人來到中原武林。


    這個人騙得了秋婉如的芳心,為的隻是秋一敵的“天子令”。


    他自印一掌,更多的……也許是愧疚。


    四海鏢局之難,卻也難說是不是他一手策劃的;武當之巔上,他又為何可以從一眾絕世高手之中全身而退?


    他幾次瀕臨絕境,卻總是可以逃出生天。


    還有,他也許……也許便是秋一敵最為信任之人。


    可……可他真的是那樣的人麽?


    冷陽的思緒亂作一團,看著眼前的崔聞也變得甚是讓人厭惡,不由得惡狠狠的說道:“那你告訴我,你為什麽來這裏?你們酆都城一天神神鬼鬼的,哪有什麽好東西!”


    “酆都城?”崔聞聽得冷陽惡語相向,卻也沒有動氣,隻是淡淡的說道:“我說過了,我這次來,本就不是為了酆都城。”


    冷陽疑慮又生,問道:“那你認識這瘋老頭?”


    鄭老孩兒看得兩人說得熱鬧,竟也咧開嘴笑了起來——畢竟年歲大的人,還是喜歡熱鬧的。


    崔聞搖搖頭:“當然不認識。”


    聽得崔聞說話沒頭沒尾,冷陽心裏莫名泛起了一股怒火,他強壓住那股怒意,沉聲道:“你是在耍我?”


    崔聞微微一笑:“小兄弟,我又何必要耍你?”


    冷陽不知為何,看著崔聞那不知所謂的樣子,這股子怒氣卻是再也控製不住,雙目陡地變得赤紅。


    崔聞一愣,旋即驚呼道:“鬼印決!”


    崔聞話音未落,冷陽突地有如鬼魅般欺進了崔聞的身側,雙掌如風般擊向了崔聞的胸口。


    崔聞隻覺得一股血腥氣撲鼻而來,自是不敢硬接,又是急急向後掠去,堪堪避過了這一掌。


    崔聞心下惱火,怒道:“你這小子,這般無禮……”


    可冷陽似乎對崔聞的聲音不聞不問,喉嚨裏發出了一聲低吼,再次向崔聞撲了過來。


    崔聞衣衫飄起,身法甚是迅疾,冷陽雖然招式淩厲,卻仍是難以傷到崔聞分毫。


    在酆都城裏,崔聞的武功不算最高的,但輕功卻絕對是最好的一個。


    可即使這樣,崔聞仍是愈來愈膽戰心驚,冷汗涔涔。


    因為冷陽的周身,隱隱出現了若有若無的血霧,散發出了不詳的血腥氣。


    崔聞覺得冷陽的招式越來越詭異難防,內力卻是越來越充盈。


    冷陽隻覺得“鬼印決”的真氣遊走在周身,四肢百骸說不出的受用,內力好似無窮無盡一般。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用的是什麽招式,隻覺得隨著真氣的催動,簡直隨心所欲,意隨心至,收發自如。


    恍惚間,冷陽覺得自己又變成了天狼宮的少主,披著狼皮的大氅,坐在那天狼雕像之上,俯瞰著大漠黃沙,睥睨天下。


    自在。


    冷陽在享受。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揮拳。


    霎時間,冷陽的漫天拳影由繁化簡,散發出淡淡血色的雙臂有如一把尖椎,直直刺向了崔聞的胸口。


    而崔聞,真氣幾乎消耗殆盡,再也無力逃脫。


    眼前的這個少年,再不似當日那個古靈精怪卻又帶著一絲純真的孩子,而好像是一頭凶猛的野獸,憑著自己的本能撕咬著眼前的獵物。


    崔聞隻得看著冷陽那暴戾的臉上浮現出了殘忍的發泄一般的冷笑。


    與此同時,不知從哪個方向——也好像是從四麵八方傳來一般,一聲莊嚴的佛號席卷著狂風般呼嘯而來。


    冷陽隻覺得全身一震,那突如起來的戾氣頓時消失不見,隻看得眼前的崔聞那驚愕與絕望的眼神。


    可……我為什麽要殺他?


    冷陽的思緒混亂起來——我為何會如此憤怒?是因為這個瘋老頭?還是因為崔聞?


    冷陽的戾氣盡散,真氣頓時也消弭於無形,那雙掌隻在崔聞的肩頭輕輕拍了一拍,旋即垂了下來。


    冷陽轉過身去,沒有再去看崔聞——他知道,此時崔聞的表情,定是更為震驚。


    “你走吧。”


    冷陽突然覺得甚是疲累,甚至想就這樣躺在外麵,睡上個三天三夜,什麽也不要去想。


    天狼宮、山統、秋一敵、天子令、蔡嬸、鄭老孩兒、崔聞……還有這聲佛號,什麽都不去想。


    這個十幾歲的少年第一次感覺到了一種異樣的疲倦。


    崔聞從鬼門關走了一遭,還沒緩過神來,隻是聽得那聲佛號空靈肅穆,讓人不由得心生尊敬。


    崔聞想要看看那聲佛號從哪裏傳出來,但舉目望去,隻有被那聲音驚得出門眺望的夾河村的村民,又哪裏有半個江湖人的影子?


    村民們看著崔聞癱坐在地上,大口的喘著粗氣,鄭老孩兒在門口嘿嘿笑著,旁邊還站著一個陌生的少年,自是誰也不知發生了何事。


    半晌的沉默過後,終於有一個村民緩步走向了崔聞,開口問道:“崔仵作,你來這村裏……可是有什麽事了麽?”


    那少年聞言,猛地裝過身來,不可思議的看著坐在地上的崔聞,用力的瞪大了眼睛,使勁的擠出了幾個字:“你……是……仵作?”


    崔聞站起身來,拍了拍白衣上的塵土,露出一抹苦笑低聲道:


    “是。”


    ……


    夾河村的一個小酒肆裏,冷陽一臉殷勤的給崔聞斟滿了酒。


    “小子真是沒想到,崔兄原來是朝堂中的人,一場誤會,失敬,失敬。”


    冷陽看著眼前的崔聞,白衣白褲,一身的書生氣息,雖然仔細打量起來,他的眼角已經浮現出了細紋,他的臉龐也好似曆經了滄桑,但卻無論如何卻也與“仵作”這兩個字挨不上邊。


    崔聞倒是絲毫不以為意,微微一笑接過了酒杯,道:“哪裏,哪裏。倒是小兄弟不知何時學得了’鬼印決’的神功,真可謂是英雄出少年了。隻不過小兄弟說我是朝堂中人,倒是說錯了。”


    冷陽“咦”了一聲,問道:“此話怎講?”


    崔聞幹笑了幾聲,道:“仵作本就不屬於官府,任我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考取功名,隻得一年拿著四兩銀子的俸祿,在官府幫差罷了。”言語之中,甚是戚戚。


    冷陽一愣,他自小在江湖中長大,倒是沒有想到仵作不屬於官府,更沒想到仵作一年隻得四兩銀子。


    但轉念一想,崔聞知曉天下各門各派造成的傷口,恐怕也與他是仵作不無關係。


    崔聞似乎知道冷陽的疑問甚多,呷了一口酒,緩緩說道:“小兄弟,我家世代便是仵作,雖說被世人不齒,但總是有個營生,不至餓死。隻是……我倒是看不得妻兒陪我受罪,這才加入的酆都城。城主對我不薄,平日裏我自是要盡心盡力。”


    冷陽點點頭,嘻嘻一笑:“崔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崔兄博聞強識,無論在哪總會有人賞識的。”


    崔聞一聲苦笑:“賞識?除了江湖中人,哪個看了仵作不是嫌棄晦氣,唉……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情。”


    冷陽可想崔聞受盡了人情冷暖,也不再寬慰,岔開話頭道:“那崔兄到這裏,可是為了……為了那蔡嬸的事情?”


    崔聞放下了酒杯,一臉凝重的點了點頭,皺眉道:“不錯,隻是……覺得奇怪罷了。不過,小兄弟你……你為何到這個瘋老頭這裏?”


    冷陽看了看崔聞那甚是迷惑的眼神,心念一動,道:“我也是為了蔡嬸的事情。”


    崔聞奇道:“你認識?”


    冷陽點點頭,道:“一麵之緣。不過,你可知道,蔡嬸可是秋一敵的人。”


    崔聞道:“自是知曉,不過秋一敵數年來不出莊門一步,恐怕……還不知道蔡嬸的死訊。”


    冷陽再次細細打量了崔聞的表情,卻實在不覺得崔聞是在佯裝不知,便又順著崔聞說道:“確是如此,否則又有誰敢動殘夢山莊的人。”


    崔聞搖搖頭:“說來奇怪,這蔡嬸死去多日了,據說秋一敵的衣食起居都是蔡嬸負責,這些時日不見,卻也不見秋一敵來尋找。”


    冷陽附和道:“那可奇了。”


    崔聞歎了口氣,接著說道:“這還不是最奇怪的事。”


    冷陽疑道:“還有更奇怪的事不成?”


    崔聞道:“蔡嬸的死,才是最奇怪的。”


    冷陽心裏猛地一驚,但卻未在臉上顯露分毫,隻是問道:“如何奇怪?”


    崔聞看了看冷陽,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然後重重地把酒杯放在了桌上,道:“這夾河村左近隻得我一個仵作,酆都城雖好,但我這仵作的活卻還是要做的。”


    冷陽道:“那是自然。”


    崔聞接著說道:“那日我聽說村子裏蔡嬸死了,卻疑點甚多,官府便差我來這裏。那一日,我細細看了兩個時辰,卻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


    冷陽隻覺得冷汗直冒,但還是問道:“什麽事情?”


    崔聞皺皺眉,似乎不知該說不該說一般,然後又下定決心般慢慢說道:“如果說天下殺人的法子有一萬種,那我便會知道一萬種。可蔡嬸的死……卻是那第一萬零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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