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丫感覺自己要死了。


    細細的金沙在腳下嘲笑著她,就像嘲笑她的祖輩。


    二丫一家十二代,都是守護這裏的守門人。門隻是一棵半死不活的胡楊樹。說來也怪,幾百年了,其他的胡楊都隨風而逝,隻有這棵依然是半死不活。


    到了二丫這一代,家裏已經沒人了。三天前,她的老爹也變成了這細沙,真正的細沙,這是她們守門人的詛咒。她深信不疑,因為是她老爹告訴她的。


    老爹走了,讓她繼續守。


    他說‘既然答應了人家,就要做好,哪怕沒有絲毫的好處。’


    老爹的話和祖先一樣,這是二丫一家的傳承。


    二丫不知道啥是傳承,她知道那東西雖然聽起來很威風,可是不能吃。最起碼她喊了很多次,肚子都沒飽。


    二丫想過走,走出這片吃人的大漠。可阿爹曾經告訴過她,大漠的另一邊還是大漠,哪裏其實都一樣,哪裏都有吃人的金沙,有掙紮。


    今晚的月光很美,一對月輪掛在天上,就像娘親當年塞進她嘴裏的柔軟。她記得,那時她還小,也就巴掌大,可是她卻記得很清楚,那時的嘴裏,很甜。


    “阿爹,俺要來陪你了。”二丫知道這種感覺,祖父離去時,也曾說過這樣的話,她如今感覺到了。


    嘴裏真的好甜,涼涼的,像流動的血,卻沒有血的鹹。


    然後,她感覺自己的臉被拍了拍,耳邊傳來一聲好聽的聲音。


    二丫發誓,她這輩子都沒聽過如此好聽的聲音,像娘親的低語,卻比娘親的嗓音好了不知多少倍。


    “站起來,我以雲菲瑤之名賜你生的權利,從此,你名純燕。”


    那聲音好聽極了,二丫的靈魂都顫抖起來,“我有名字了,我不能就這麽死了。純燕,多好聽啊,比阿爹的石頭,娘親的金沙好聽多了。是誰?是誰賜我名?我想看看她,想問問她,我們家族十二代,到底守的是個啥!”


    ……


    白色的胡楊蹲在金色沙海上,彎著腰,和腳下的影子形成了一個門。門前,玲瓏和聽雪站在哪兒,任由清風調皮的撥弄著發絲。


    青竹不在身邊,她早就抱著那隻不靠譜的貓咪回了孤山。玲瓏不放心娘親一個人孤零零的躺在那裏。因為她突然發現,影子也許不是影子,就像她並不是真正的她。


    另外,她已經托付嫣然去尋木青青,當日那八個小妖靈應該還在翠微閣。在與不在,在於他們。去不去尋,在於她。她感覺,既然種下了因,這果,理應去尋。


    “玉簡上說,門在沙上,沙不在光下。旁有拾荒者,每日求食。”聽雪看著躺在沙子上的少女,眼裏閃著淚花。


    玲瓏一聲狂笑,笑聲中帶著無盡的殺機和怒火。


    笑過後,她伸出食指的指尖,在已經閉眼的少女額頭,畫了一朵看不見的桃花,“站起來,為我而戰!”


    於是,大地震動,無數的金沙翻湧著爬上了少女,將她掩埋,當天上的月光最亮的一刻,一隻手‘嘭’的一聲從金沙中伸出,然後是第二隻手,緊接著,兩隻手向下一按,將手的主人從金沙中拔了出來。


    “主上。”少女單膝跪地。


    “我不知道這算什麽。”玲瓏歪著頭,看著少女。月光下,重新醒來的少女身上極為幹淨,就連身上破敗的麻布都染上了一層月光。她變得美極了,美的不屬於人間,當然,比她的主人差一點。


    “我從第一次醒過來,就有一種連自己都恐懼的本領。”玲瓏站起身,抬頭看向兩個月輪,“我看見,我便知。”


    “不久前,我聽到一個詞。天賦!”玲瓏回過頭,看向少女,她輕輕的伸出手指,挑著少女好看的下巴,將她的頭抬了起來。


    緩緩的,她的臉開始向前,向前……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天賦。但如果是天賦,那我心存感激。因為它,可以讓我知道很多。比如……”玲瓏鬆開了少女的下巴,腰慢慢變直,她輕輕的轉過身,左手虛握,一把漆黑如墨的劍鞘,帶著破敗不堪的黑色出現。“我如何讓你這樣的好人站起來。或者,如何看破這該死的迷霧。”


    “嗡………………”


    一道劍鳴在月光下響起,玲瓏抽出雲崖一躍騰空,然後人隨劍動,猛的斬向胡楊。


    “轟!哢嚓……吱嘎嘎嘎轟隆!”胡楊斷裂,眨眼碎成了無數塵埃,整個天地都顫抖起來。


    四周的金沙緩緩流動,形成一條條金色的線,金線或旋轉,或扭動,無數的刻紋和看不懂的古文浮現在半空,然後……猛地縮成一點,點內閃動著星辰般的光芒,‘劈啪’聲中一條條金色閃電遊走。


    下一刻,萬丈光芒從那點綻放,照亮了整個天地。


    玲瓏閉上了眼睛,深呼一口氣,感受著滿天緩緩落下的光塵,和光塵中低低的呢喃。


    胡楊所在的地方,金沙之上,出現了無數金色岩石鑿刻的石階,石階兩側有金色方柱向上伸展,在極高的頂端收在一起,形成了一座火焰般的拱門。


    石階並不長,在拱門後不知通向何處。


    “一個門而已。為何要用他人的血脈來掩蓋。”玲瓏的心裏很不好受。她從看到那少女的第一眼,便如同身受一樣,經曆了少女生命最後一刻的絕望,無助,還有對生的期盼。


    “純燕,你可否恨我?沒有經過你的同意,就讓你再次睜開眼,看這滿是沙塵的紅塵。”玲瓏收劍入鞘,心念一動,將雲崖收了起來。


    “作為主人,你廢話真多。”純燕沒有玲瓏想象中的多愁善感,轉身走到她剛才倒下的地方,彎下腰,從沙丘裏挖出了一對兒彎刀。“我說,以後你要給我打一對兒更好的,不然我會罷工的。”


    在玲瓏有些呆滯的眼神下,這位剛剛醒過來沒多久的少女,深吸一口氣,開口吐聲,“開天梯。”然後猛地將雙刀插進了台階上。


    “……”讓人很不舒服的聲音在石階上傳來,一顆顆牙齒出現在拱門上,然後在門的中央,出現了一片水澤。


    “還愣著幹嘛?你不是來砍樹的嗎?”純燕喊道。


    “什麽砍樹?”玲瓏有些無語,沒見過這樣的箭靈,難道哪裏出錯了?以後是不是不能隨便跟著感覺走,箭靈的事兒是不是先問問聽雪?


    沒等她想明白,純燕已經閃現到她身後,一腳將她踹進了拱門。


    “真不明白,你是怎麽找到這樣的主人的,看起來智商有點不太高。”純燕看了一眼聽雪,走動拱門兩側取回了雙刀,然後跟了上去。


    “你以為我有的選啊?”聽雪的身影化成了風,緊追不舍。


    -


    水的感覺,不是潛水,也不是穿過水簾,是那種,你好像本來就是水,終於回到了大海。


    沒錯,就是這個感覺。


    一刹那,感覺消失了,玲瓏的腳有了腳踏實地的感覺,她發現已經站在一顆滿是裂紋的巨石下。


    巨石金色,上麵生著一顆桃樹,桃樹隻有主幹,幹幹淨淨連一根枝杈都沒有的樹幹彎了一個完美的半弧,最頂端探出巨石很遠,拖著無數桃花形成的樹冠。


    風,輕輕的吹著。桃花沙沙響,空氣裏有孩童的歌謠傳來。


    “看啥呢?”純燕從身後走到旁邊,一臉的失望。


    玲瓏看了她一眼,目光盯在了桃樹主杆的中央,那裏有一朵孤零零的桃花,很特別,花是青色的,“那裏有人,讓他現行。”她的玉指一點,點在了右側的水潭邊。


    巨石為中,三十二寒潭相連,成一螺旋。天上無月,隻有星,滿天的星。


    “你,不該來。”沒等聽雪動手,玲瓏所指的空氣一陣晃動,一個少年掀開空氣露出了身形。


    是白衣。


    “這不可能。”玲瓏滿臉的不可置信。聽雪可以輕易的看透白衣的修為,不過是鎏金一品,雖然比她高了不知多少,可在聽雪這個星輝二境的五壺飛弓齊射眼中,低了不止三個大境界。


    他不可能比她們的速度還快。


    “看來,你遇到他們了。”白衣的雙眸閃動著發現玩具時特有的光芒,有趣,開心,盡在掌控,沉醉,還有幾絲懷念。


    “他們?”玲瓏的瞳孔猛的收縮。她的腦海中閃過一道雷霆,芸氏秘境,神廟廣場,白沙之城,白衣,白衣,還是白衣,一個個白衣從眼前飄過,最終與眼前的白衣重合,然後消失……


    “你……到底是誰?”玲瓏感到自己呼吸無比困難,好像空氣拋棄了她,讓她透不過透氣來。


    “瑤兒,你竟然把我忘了,真讓人傷心。”白衣輕輕的搖著頭,向後走去。他的身後是空氣,他在離開。


    “不……不要。”玲瓏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阻止,可她不想眼前的人離開,她有很多話要問,可是問什麽來著?


    “不要走,等,等一下。”玲瓏拍著腦袋,想著自己到底想問什麽。可是她前方的少年已經消失了。


    “傻丫頭,做你該做的吧。終有一天,你會知道所有,但不是現在。”空氣裏傳來白衣的聲音,語氣中有寵溺,有疼惜,還有憐愛。


    “啊——————————”


    玲瓏的長發無風自動,掙脫了束縛,在空中舞成一團‘火焰’。身邊的空氣顫抖著‘燃燒’起來,有一絲絲淡淡的紅在四周蕩出無數漣漪。


    怒,第一次在人間如此華麗的綻放。


    滿天的星也感受到了這怒意,努力的散發著光芒抵擋著,顫抖著。當星光最亮的一刻,玲瓏已經在原地消失,再次出現,已經在桃樹上。


    她的手中,是那朵藍色的桃花。她的身邊,環繞著透明的雲崖和時隱時現的青色鳳鳥。


    “原來通玄這麽容易,隻要長一歲就可以了啊!”


    玲瓏笑了。


    她手中的藍色桃花花瓣顫動,在漫天的星光下化為一支銀色的箭。


    “是時候回去了,娘親還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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