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啟是個瘦高個的男人,身世也挺傳奇的,他原本出生在一戶姓林的人家,但那戶人家生了太多兒子,實在養不下去了,就把十三歲的李林啟過繼給李家,李家為此付給林家十三擔糧食。李林啟的養父名叫李好運,但人生的好運並沒有伴隨著他,他唯一娶過的老婆因為與他性格不合,最終跟別人跑了,自此李好運便一直打光棍。李好運的父親眼見兒子再娶不到老婆,李家香火就要斷了,無奈之下找了生了眾多兒子的林家。林家原本是打算將李林啟的其中一個弟弟過繼給李家的,但李好運的父親偏偏相中了李林啟。


    十三歲的李林啟沒得選擇,父母給他安排的路,他除了去走,沒有別的法子,甚至他為自己能以十三歲之軀給兄弟姐妹換到十三擔糧食而高興。李林啟沒上過一天學,不認識字,卻能走南闖北去打工,他很為自己驕傲。他這半生的成就是他娶了老婆,生了四個孩子,其中有兩個兒子,他還完了家裏的債務,建了一棟二樓磚房,現在,他的大女兒李硯秋成了公家人,吃上了公家飯。


    李林啟很為自己感動,這一定是親生父親去世那一年,林家的幾個弟媳都不肯讓自己兒子給老父親捧遺像,他大哥——林家的長子一氣之下就讓李硯秋這個外姓的孫女捧了遺像,那時候,李林啟這個過繼給別人家的兒子回去給自己老父親送殯,穿的可是和他妹夫同款的孝服,被以女婿的身份看待的。李硯秋從小學習成績好,左鄰右舍都要稱她一句“女秀才”,李林啟的弟媳們又要抱怨,都是林大哥幹的好事,放著家裏那麽多正經孫兒不讓捧遺像,竟讓一個外姓的女娃娃捧遺像,這下林家的風水都被這個女娃娃給拔走了吧?


    李硯秋會讀書這件事讓李林啟在所有人麵前倍兒有麵子,李林啟總是用自嘲的方式來襯托女兒的聰明優秀,他說,我讀書的時候,屁股就坐不住,和村裏幾個男孩子一起去墓山跑來跑去,然後就輟學了。他的女兒在學校裏把屁股坐穩了,所以就成了個吃公家飯的。


    李硯秋很感謝父親,雖然她是個女兒,可父親從來沒有重男輕女過,甚至家裏四個孩子,父親最疼愛的就是她。中考那年,父親為了讓她安心考試特地從外地趕回來,每天晚上她下晚自修的時候,父親都會去學校門口接她,然後帶她去路邊攤吃一碗麵。這一次因為分配的事,父親也是特地從打工的外省趕回來,還帶了六千塊工錢回來準備幫李硯秋走後門,誰知道這筆錢被潘正義拒收了。


    從楊勤生家回自己家的路上,李林啟向李硯秋說了很多自責的話,怪自己回來得晚了,送錢送遲了,又怪自己準備的錢太少了,沒幫女兒把後門走成。這些話聽在李硯秋耳朵裏,隻讓她越發愧疚,覺得自己讓父親操心了,李硯秋也暗暗發誓,等她工作了,她一定把所有工資都給父母,幫著他們一起把兩個弟弟養好。


    次日,李硯秋按著喻彩蓮的通知,準時抵達了學區三樓會議室參加了分配會議。這個會議除了宣布清流鎮十八名應屆師範畢業生的分配去向以外,還宣布了清流鎮其他在職教師的工作調動情況,比如去年畢業分配在橋林小學的張漱學姐這學期調回了鎮郊的附近校——小奧小學,騎自行車從鎮上出發,幾分鍾就能抵達學校,再也不用過五天住校周末才能回家的生活了;還比如前年畢業的劉靈龍學姐,這學期竟然以韓陽師範“優秀畢業生”的理由調動到了清流鎮中心校。當聽到學區校長李成儒念分配名單念到最後一個名字才是自己時,李硯秋不知道為什麽就哭了,霞山溪小學啊,聽都沒聽過,雖然不知道那個學校好不好,但是排在最後一個能好到哪裏去呢?


    李硯秋坐在橢圓形會議桌的角落偷偷抹眼淚的時候,坐她旁邊的張漱學姐就湊到她耳邊小聲勸道:“別哭了,你爸媽肯定沒花錢吧?我爸媽花了九千六百塊紅包,才把我調到附近校,連中心校都進不去,你以為我心裏爽嗎?”


    不爽就一起哭唄,磨嘰啥?


    李硯秋淚眼模糊瞥了張漱一眼,張漱有一張很可愛的娃娃臉,此刻臉上的確寫滿不爽,但她沒哭。放眼整個會議室,哭的也不過是李硯秋一個人,所以坐李成儒下首的潘正義向李硯秋投過來有些嫌惡的目光,去霞山溪就哭成這樣,那去龍頭灣小學,等明年樓上佘族鄉一獨立,你就再也回不到清流鎮,你是不是就不哭了?


    潘正義不滿的目光李硯秋並沒有看到,因為她的目光正與站在會議室門口的青年人遙遙相望,那青年人無比同情地看著李硯秋,眼神裏全是關心,神情也因為李硯秋的眼淚變得嚴肅。李硯秋想起在韓陽師範讀書的時候,有次晚自修,他就是這麽站在教室的窗外遙遙看著她的,而李硯秋當時打著傘坐在教室角落的位置上,她的奇葩舉動讓站在窗外的他哭笑不得。還有一次韓陽師範組織學生幹部去夏令營,李硯秋坐在即將出發的中巴車上,一抬頭就看到站在車窗的他,他將他的行李通過窗子扔到李硯秋懷裏,臉上帶著捉弄的笑。是她的景老師啊!從來沒有屬於過她,再也不可能屬於她的景老師。她的景老師文采風流、才華洋溢,隻有靈龍學姐這樣美麗的天鵝才能配得上他,而她李硯秋是一隻粗鄙的醜小鴨。


    散會了,李硯秋低著頭走出會議室,未在景老師身邊停留,就隨著人流徑自往樓梯下走,景老師卻喊住了她:“李硯秋!”李硯秋竟然從景老師的語氣裏聽到了一絲“恨鐵不成鋼”。


    李硯秋深吸一口氣,回過頭給了景老師一個微笑,說道:“景老師,你怎麽來清流鎮了?”


    景老師是韓陽人,他爹是韓陽師範的領導班子,景老師從部隊退伍後,就被安排到韓陽師範教導處工作。李硯秋是班上的學習委員,每周五下午放學後都要把班級一整周的簽到表送到教導處景老師的手上,所以景老師與李硯秋是相當熟悉的。不過靈龍學姐也是他們班的學習委員,景老師與她更熟悉,熟悉得更早,熟悉得更久。


    看著李硯秋臉上未幹的淚水強撐的歡笑,景老師皺著眉頭,伸出手指在李硯秋額頭輕輕點了點,終究沒再說什麽。他知道少女的眼淚是什麽意思,可是他無能為力,行動上什麽都幫不了,那所有的語言便都沒有意義。一個女學生而已,並不是他此生要守護的人,他此生要守護的人——劉靈龍已經意氣風發笑容滿麵從會議室裏走了出來,走到他身邊,挽住了他的胳膊。李硯秋看見這一幕的時候,自嘲地笑了笑,走下了學區辦公樓的樓梯。


    學區辦公樓下,她的閨蜜——溫圓儀正扶著一輛自行車站在街邊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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