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萬歲殿中,氣氛愈發的冷峻。


    天子劉宏凝著眼睛,他尤在權衡…


    勾結太平道,扶持太平道,袁逢自然罪無可赦,可袁家又逃得了幹係麽?


    袁隗不知情?哼,誰信哪?


    可要怎麽處置?抄家?滅族?


    嗬嗬…


    這個想法剛一出現,劉宏就覺得自己天真了,察舉製下延伸出的「二元君主製」可不是鬧著玩的,滿朝公卿效忠的是兩個主子,其一是精神層麵上的天子,其二是舉薦自己的官員。


    汝南袁氏,四世三公,門生故裏遍布天下,有多少官員認其為「主」!


    不能不罰,卻也不敢重罰!


    要知道…


    曆史上的劉宏之所以在黃巾叛亂時,第一時間解除黨錮,便是擔心這些黨人與黃巾賊勾結,那於大漢將覆水難收!


    而袁家這些年組建「奔走之友」救濟黨人也好,將黨人安置在汝南「韜光養晦」也罷,其在當世的威望已經衝天。


    這就是為何…


    弘農楊氏五世三公,可論及名望遠不如汝南袁氏的緣故。


    差太遠了!


    就在這時…


    身處暴風眼中的袁隗站出一步,他將官帽與官袍脫下。


    「陛下,臣之兄長如此行徑,這是株連九族的大罪,陛下仁德,盤桓再三,不忍加罪於老臣,可老臣卻自知罪孽深重,今卸去官服、官帽,恢複賤民之身,若陛下哪一日想明白了,隨時可去袁府將臣緝拿歸案,五馬分屍也罷,流放也罷,我袁氏一族絕無半點怨言!」


    言及此處…


    「啪嗒」一聲,袁隗跪地,隨著「咚」的一聲,他朝劉宏磕了一個重重的響頭。


    旋即…


    袁隗從懷中取出一封竹簡。


    「此竹簡為太平道叛亂的分布圖,乃是草民從兄長房間中搜出來的,其中詳細記錄著每一處壇口的人數,每一處壇口進攻的方向,以及他們的領導者,袁家闖出的禍,草民就是不在朝廷,然亦願為漢再付出最後一份力!助陛下剿滅逆賊!」


    此言一出…


    群臣驚怖…


    「陛下,畢竟…那逆賊袁逢是袁太傅手刃的呀!」


    「是啊,陛下,大義滅親…若還因此被貶為白身,那…那以後大漢?誰還會行此大義滅親之舉?」


    「陛下…袁太傅取出此圖,這足以佐證其忠心於大漢,望陛下下旨申飭即可,萬不可因為逆賊袁逢牽連袁太傅,袁太傅是朝廷的棟梁啊!」


    十個…


    二十個…


    三十個!


    足足四十餘朝臣為袁隗說話。


    劉宏的眼眸不漏聲色的轉動,他知道這個數量的朝臣意味著什麽…


    可隻是申飭,他劉宏過不了心裏這一關。


    朕的兒子,豈是你們說陷害就陷害,說冤枉就冤枉的?


    既袁隗主動辭官待罪於家,劉宏豈會將他召回?


    當即,劉宏張口,「袁逢勾結太平道一案,今日結案,日後朝堂再有人非議者,與袁逢同罪!」


    模糊的…蓋棺定論…


    「陛下聖明…」司徒楊賜第一個站了出來。


    橋玄、曹嵩也紛紛拱手。


    然後是一幹朝臣,盡管有許多眼神中露著不甘,可這麽大的案子,真說太傅袁隗能撇清幹係,那也不盡然!


    能保住他一條命,已經是不易了!


    朝會散去…


    劉備與荀彧走在最後,劉備有些氣不過,「如此大案,說是珠鏈他袁家九族也不為過,怎能如此草率的結案?」


    儼然…不止那些朝臣不滿意。


    劉備也不滿意…


    荀彧一捋胡須,淡淡的道:「玄德可知,袁家三公子袁術的母親是誰?」


    「誰?」劉備急問。


    「她是漢公主啊!」荀彧感慨道:「當今陛下都要稱呼其一聲姨娘,嗬嗬…誅九族…你怕不是把陛下也算進去了?」


    這…


    劉備一怔,他還真沒想到這一節。


    隻是覺得,虧…


    如此案子,讓他倆受這麽多苦,讓三弟受到這般無妄的陷害,竟都無法從根本上拔掉「汝南袁氏」這個龐大大物…


    荀彧尤自感慨…


    「袁家是天下氏族的領袖,袁家扶持太平道是為了黨人,單憑這一條,這些氏族就拎得清,這些老氏族不滅,袁氏就不會消亡…與其想如何拔出這棵大樹,不如好好想想,如何根治這大漢的氏族之病!」


    荀彧看問題更透徹…


    天子劉宏的為難,他看出來了…


    汝南袁氏的能量,在這朝堂上也可見一斑。


    再加上,邊陲軍中、漢庭北軍中,又少得了氏族的子弟麽?


    大漢朝廷的資源,更多的還是依托於氏族的「施舍」…


    真要將袁家連根拔起,天子承受的起這份天下嘩變麽?


    至少…


    現在天子的實力還遠遠不夠!


    這可不是一拍腦門就能決定的事兒…


    荀彧與劉備正聊著,忽然…張讓攔在了兩人的麵前。


    「荀侍中,劉皇弟,許久不見…咱家很是想念哪!」


    「張常侍!」荀彧微微拱手。


    劉備對張讓卻沒什麽好臉色…


    張讓卻道:「陛下要見兩位,兩位跟咱家來吧!」


    說著話,張讓領路…是去的千秋萬歲殿的方向…


    劉備則好奇道:「張常侍乃是十常侍之首,這麽好的一個機會鏟除袁家,怎生方才在德陽殿,張常侍啞口不言呢?」


    「哈哈哈…」張讓笑了,「你莫要唬咱家,咱們宦門是對那些士大夫恨之入骨,可咱家卻不會向陛下提議,除掉那些士大夫!」


    「這是為何?」因為涿郡之行的緣故,劉備與張讓也算是老熟人,絲毫不客氣的接著問。


    嗬嗬…


    張讓笑了,他一邊笑,一邊翹著蘭花指,「陛下給咱們宦門權利,不就是為了製衡那些士大夫麽?汝南袁氏要真倒了,那咱家的好日子也就要到頭了!」


    嘿…


    這一刻,劉備再望向張讓的眼神都多出了幾許欽佩。


    帶兵的將軍…往往會深諳「養寇自重」的道理。


    可沒想到…這道理,中常侍張讓也如此通透!


    「劉皇弟,說句不當聽的,你與荀侍中又是屬於哪一派?天子扶持你們這一派,不就是為了三足鼎立麽?」說到這兒,張讓的眼珠子一轉,「這大漢的天下,少不了士大夫,也少不了咱們宦門,那些鼎不都需要三個「足」麽?」


    聽到這兒,張讓回頭…他與劉備、荀彧的目光交匯在一起。


    天子的心思,他們三這麽一揣摩,可不就得出個七七八八了麽?


    …


    …


    當夜,司馬防恭敬的帶著天子劉宏來到牢中。


    劉宏身旁隻有蹇碩一人護衛…


    劉宏落座,神情威嚴道:「帶那馬元義!」


    片刻後,馬元義被兩個獄卒領了進來,他的身上帶著重重的枷鎖,哪怕如此…進屋之中,也有四名刑吏手持武器,森然佇立,生怕他傷到主位上的貴人。


    「這麽大的架勢,怕得是天子吧?」


    馬元義身體完好,隻是因為沒有吃飯,而顯得有氣無力。


    燈火搖曳,劉宏緩緩走到馬元義的身前,蹇碩本要攔住,可劉宏執意如此…


    「你似乎是個聰明人!」


    馬元義抬頭,反問劉宏:「將死之人,聰明與不聰明,還重要麽?」


    「哈哈哈!」劉宏笑了…


    他擺擺手,「都下去!」


    這…


    這次不止是蹇碩要阻攔,就連司馬防也不敢讓太平道的神上使與天子獨處一室。


    「陛下…」


    「他這般虛弱的模樣?你覺得能傷到朕麽?」劉宏反問…


    司馬防與蹇碩這才退下…


    卻是守在門外,不敢走遠。


    「說說吧,為何背叛太平道,為何要幫天師道!」


    劉宏坐在馬元義的身前…馬元義則輕聲道:「罪人有個母親,當初涿郡大疫,若不是天師道去救得她的性命,怕是我將抱憾終身!」


    「隻因為這個?」劉宏反問。「你可是太平道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神上使?黃天替代蒼天後,那莫大的權利,你就不神往,不癡迷麽?」


    聞言…


    「唉」的一聲長歎,馬元義搖了搖頭,他反問劉宏。


    「陛下沒有去過邊陲吧?」


    「怎麽講?」


    「邊陲的百姓想的從來不是什麽權力,不是什麽黃天替代蒼天,而是…而是活下去!」


    馬元義如實道:「是餓了有一口吃的,是冷了有衣服穿,是夜風呼嘯時有一處安身之所!」


    「包括太平道的三十多萬教眾,他們才沒有什麽改天換地的夢想,他們不過是被豪強、鄉紳逼迫,無家可歸,寒不能衣,饑不能食的可憐人罷了!」


    言及此處…


    馬元義似乎有些感慨,他想要伸手…


    可這細微的舉動讓門外的蹇碩一驚,連忙闖了進來。


    「退下!」


    劉宏冷斥一聲,反倒是將一隻筷子遞給他,讓他去在地上抹畫。


    馬元義畫出了北境青、幽、冀、並四州,又畫出了中原司、徐、兗、豫四州,最後,他又把幽州給抹去。


    「陛下知道我為何抹去幽州麽?」


    「為何?」劉宏被提起了興致…


    馬元義感慨道:「中原與北境的八州,唯獨幽州是太平道滲透不進去的,也是沒有起義的…因為,這裏的百姓,包括我娘都信奉的是天師道…而在天師道的幫助下,男人能夠去挖礦賺錢,女人也很輕易就能找到生計,整個幽州所有的百姓都能穿的起衣服,都能吃得上飯…如此生活下,又會有誰去冒著腦袋落地的風險去參加起義呢?」


    「可與幽州相比…冀州、青州、並州…乃至於徐州、兗州、豫州…甚至包括司隸,這些地方太平道發展教徒太輕鬆、太容易了,在百姓無家可歸,在打量的貧民淪為了奴隸,在一年到頭攢不下分毫的餘糧,太平道隻需要構畫出一副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飯吃的願景,百姓們就會蜂擁來投…嗬嗬,陛下看懂了麽?這太平道的叛亂始作俑者是誰?」


    呼…


    別說,馬元義的話深深的觸動了天子劉宏。


    在聽過司馬防細致的講述此案過後,劉宏便生出了要見一見這位太平道神上使馬元義的想法!


    也從他口中,聽聽什麽是太平道,什麽是朝廷,什麽是天師道。


    如今…


    一句句的話傳來,可謂是觸目驚心!


    「你還是沒有回答朕的問題?你為何背叛太平道,為何支持天師道?


    」


    「答案就在我方才的話中。」馬元義眯著眼,「我娘從小就教導我,生在這紛亂的世道,不幸又讀了書,那麽活下去的意義便隻有兩個,其一…踏上這刀山,讓自己的聲名流傳下去,不負所學,其二…為這亂世中的百姓,謀得一點希望!至少…從天師道,從柳觀主身上,我看到了這些希望!」


    希望麽…


    這一刻,劉宏竟與馬元義生出了同樣一種感覺。


    曾幾何時,大漢國庫空虛,內憂外患,國事蜩螗,他也想躺平算了…


    既然已經無力回天,那幹嘛還要去掙紮。


    混吃等死,得過且過豈不是正好?


    可…


    自打遇到羽兒,自打遇到「總是有辦法」的羽兒後…一切都變了。


    當他朝廷缺錢的時候,羽兒能通過一係列手段,讓他劉宏賺的盆滿缽滿…


    當朝廷受製於賑災款的層層盤剝,羽兒也能通過一係列的方法,讓賑災糧能夠安然送到流民的口中!


    還有瘟疫,還有胡虜的進犯…


    還有日益做大的世家大族…這些,每一項都是因為羽兒迎刃而解。


    天子劉宏又何曾沒有看到希望呢?


    如今的他,比起兩年前頹廢的模樣,早就徹徹底底的煥然一新,猶如新生一般。


    人世間最可怕的不是努力沒有回報…


    最可怕的是看不到希望啊!


    在這點兒上,劉宏竟與這位太平道的神上使有了許多的共情。


    「嗬嗬…」劉宏緩緩起身,他拍了拍馬元義的肩膀,竟是親切的問道:「餓一天了吧?」


    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讓馬元義大驚失色。


    劉宏沒有再停留,而是邁開步子向門外走去,一邊走,他一邊小聲吩咐道。


    「朕要這個家夥活著!」


    「你們想辦法!」


    這…


    司馬防與蹇碩彼此互視,陛下的意思是…留他性命?不…陛下的意思是,對外…馬元義死了,可實際上,馬元義還活著!


    剛剛想到這一節。


    劉宏的聲音再度傳出。


    「那該死的袁隗朕都留著,這不該死的「馬元義」,朕更要留著!此人,朕有重用!」


    「司馬府君,這大理寺的犯人每日不需要進食的麽?」


    呃…


    司馬防連忙拱手,「臣有罪!」


    說著話,他急忙吩咐人…去送給這馬元義一些吃的。


    不過,比起這個,司馬防更多意識到的是天子對馬元義的態度…


    似乎,陛下是想用此人!


    又似乎,袁隗…這邊,陛下另有安排與主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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