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庚叫不出口,來路上,途徑所遇所有人都偷偷看他,那一波一波的目光快把他淹死了,可他依然看不出自己和龍床上那位有一個頭發絲的相似。


    他聽見顧昀附在他耳邊輕聲說道:“不管真心還是假意,你就叫一聲吧。”


    長庚偏過頭,看見了他小義父的眼睛,那雙眼睛清澈得冷冽,不見一點淚痕——裝的都沒有,顯得又漂亮又無情。


    這看似總無情的人歎了口氣,低聲道:“算我求你了。”


    長庚心裏就算有再多的抵觸、再多的想不通,聽了這句話也就妥協了,他心道:“就當我這冒牌貨給他當個安慰吧。”


    他垂下眼,不怎麽走心地搪塞道:“父皇。”


    元和皇帝的眼睛突然亮了,好像把最後的生機攢成了一團賊光,煙火似的一並炸了個滿堂彩。他看不夠似的端詳了長庚良久,才氣如遊絲地說道:“賜……賜爾名f,望吾兒浩浩高朗,無憂無愁。一世平安,長命百歲……你有小名嗎?”


    長庚:“有,叫長庚。”


    元和帝嘴唇微微掀動,喉嚨裏“嗬嗬”作響,一時說不出話來。


    顧昀隻好上前一步,將老皇帝扶了起來,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後背,讓他把一口老痰吐了出來。元和帝噎得直翻白眼,喘得直哆嗦,長籲短歎地躺倒回去,一隻雞爪子抓住了顧昀的手。


    顧昀:“臣在。”


    元和帝破風箱似的說道:“他的兄長們都大了,隻有朕的長庚,朕不能看著他成人了……”


    顧昀似有所感,與老皇帝的目光對上,蒼老的與年輕的,淚痕未幹的與不動聲色的,他們隻交換了一下視線,似乎飛快地就有了某種默契。


    顧昀:“臣知道。”


    “朕把這孩子托付給你,子熹,朕沒別人啦,隻信得過你,你要替朕照顧他……”元和帝聲音越說越輕,嘀嘀咕咕地說了好一段胡言亂語,顧昀吃力地勉強從中辨認出他的意思,“朕要給他個王爵……你在什麽地方找到他的?”


    顧昀:“北疆雁回。”


    “雁回……”元和帝低低地重複了一遍,“朕沒有去過,多麽遠哪。那就……下詔,下詔封皇四子李f為雁北王,但……咳咳……但不是現在,要等到他加冠……”


    顧昀靜靜地聽著,大梁朝一般單字為親王,譬如二皇子便是封了“魏王”,雙字皆為郡王,品級稍低,通常封的也都是遠一層的皇室子弟。


    元和皇帝:“朕不是委屈他,隻是不能再護著他了,將來不能讓他的哥哥們心生不滿……子熹,你知道朕為什麽非要他加冠後才能襲王爵?”


    顧昀頓了一下,點點頭。


    長庚卻不知道他們打的什麽啞謎,一顆心不明原因地狂跳起來,好像預感到了什麽。


    元和帝道:“因為朕要下旨,將朕的長庚過繼給你,讓他無品無爵地賴你幾年,子熹,你要待他好,就算將來有了自己的孩子,也別嫌他,他十多歲啦,煩也煩不了你幾年,及至加冠,你就讓他出門建府,到時候以郡王規格……地方朕都選好了……”


    元和皇帝說到這裏,一口氣嗆在了嗓子裏,劇烈地咳嗽起來,顧昀想伸手幫幫他,被老皇帝揮開了。


    老皇帝看著臉色莫名蒼白的長庚,真是越看越傷心。


    他心想,這麽好的一個孩子,為什麽不能在他身邊呢?


    為什麽好不容易找回來,他卻看一眼少一眼呢?


    元和皇帝倉皇地將目光從長庚身上挪下來,像個懦弱的老男孩一樣,對顧昀說道:“一路風塵仆仆,怪累的,讓孩子下去歇著吧,朕再和你說幾句話。”


    顧昀把長庚領到門外,交給候在那裏地內侍,在他耳邊小聲說道:“先去歇著,等會我去找你。”


    長庚沒吭聲,默默地跟著領路的內侍離開了,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這回他名正言順地成了顧昀的養子,本來應該是件好事,他心裏卻莫名地高興不起來。


    可是金口玉言已定,這裏容不得他拒絕,容不得他反抗,甚至容不得他多說一句話。


    他隻能身不由己地隨著低頭碎步的內侍從充滿了藥味與死氣的宮殿中走開,走出幾步,長庚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顧昀一眼。正看見顧昀側身往回轉,安定侯有一張可以入畫的側臉,寬大厚重的朝服裹在他身上,憑空多了幾分說不出的束縛感,看得人心口發苦。


    “想什麽呢?”長庚苦笑了一下,心裏暗道,“你前幾天還是個邊陲百戶的兒子,有個會玩命虐待你、給你下毒的娘,今天卻成了安定侯的養子,這種好事做夢能夢得到嗎?”


    他就這麽一邊自我解嘲,一邊對周遭的一切無能為力,十三歲的少年走過光線暗淡的宮殿長廊,一共九九八十一步,他走得終身難忘。


    門扉輕輕合上,床頭散著蒸汽的香爐中幽幽地冒著輕煙。


    元和帝對跪在床頭的顧昀說道:“朕記得,你小時候和阿晏最要好,一般的年紀,站在一起,像一對玉做的娃娃。”


    提起早夭的三皇子,顧昀的神色終於動了動:“臣頑劣得很,比不上三殿下從小知書達理。”


    “你不頑劣,”元和帝頓了頓,又低聲重複一遍,“不頑劣……倘若阿晏有一丁點想你,又怎會早早夭折呢?龍生龍,鳳生鳳,是什麽樣的種,就會長成什麽樣的樹,子熹,你身上流的才是先帝的鐵血啊……”


    顧昀:“臣惶恐。”


    元和帝擺擺手:“今天沒有外人,朕與你說幾句真心話。子熹,你天生應當開疆拓土,群狼見了也會瑟瑟發抖地俯首,可我總擔心你戾氣太重,將來有損福報。”


    坊間有傳言,顧昀的外祖——武皇帝就是殺孽太重,才落得晚景淒涼,兒女一個一個都留不住。


    “魏王的心雖大,但有你守著,太子將來江山可算無虞,我隻是有點擔心你……你要聽朕一句話,萬事過猶不及,你要惜福知進退……護國寺的老住持也算是從小看著你長大,佛法無邊,你若是得空,多去他那裏坐坐。”


    護國寺的老禿驢有張烏鴉嘴,曾經說過顧昀命中帶煞、克六親,因為這個,顧昀始終不肯踏進護國寺一步。


    此時聽皇上提起,顧昀心道:“對了,忘了那個老禿驢了,有機會我一定要跟他秋後算算賬,一把火燒了他那欺世盜名的爛佛堂。”


    當年老侯爺死後,皇上也是用這番殺孽重而不祥的論調削弱玄鐵營的。可是近年來番邦人蛟行海上,頻繁往來大梁,北疆、西域,乃至東海萬裏,哪裏沒有虎視眈眈的眼睛在貪婪地看著神州大地?


    殺孽太重不祥,難道國祚淪落,疆土起狼煙,百姓流離,浮屍千裏,就算是以和為貴、萬事大吉了嗎?


    如果顧大帥同他那一表三千裏的大表兄一樣多愁善感,那麽泱泱大國中無知無覺的芸芸眾生,又要依仗誰去鎮守疆土呢?


    派朝中翰林們去“以德服人”嗎?


    顧昀不單想打,還想一勞永逸地打,最好直接踏平西域,打到那些三天兩頭覬覦中原大地的西洋番邦人的家門口,讓他們聞風喪膽,再也不敢窺伺別人家的大好河山。


    平定西域叛亂的時候,顧昀就上書這麽要求過,皇上可能覺得他瘋了,一口駁回,駁回不說,還用“尋回四皇子”這麽個莫名其妙的任務將他發配北疆。


    當然,皇上也沒料到,他把顧昀牽製到北疆,顧昀給他綁回來一個蠻族世子。


    有些人,殺伐星當頭,倘不為良將開疆拓土,必定回朝禍國殃民。


    行將就木的多情帝王與風華正茂的無情將軍一躺一跪,在狹小的床頭最後一次掏心挖肺,依然是誰也不能說服誰。


    元和帝看著他那雙冰冷的眼睛,忽然一陣悲從中來。


    老皇帝想,如果當年不是自己貪慕皇權,如今是否隻是個走狗鬥雞的閑散王爺呢?


    他遇不到那個命中注定的女人,或許會把一世深情許給別的什麽人,也不必妻離子散這麽多年。


    這種堆滿了荊棘與枯骨的帝座,大概隻有安定侯他們這種殺伐決斷、冷情冷性的人才有資格坐上去吧?


    元和帝喃喃地叫道:“子熹……子熹哪……”


    顧昀那宛如鐵鑄的神色波動了一下,他眼睫微垂,繃直的肩膀微微柔軟了下去,不再那麽筆挺得不近人情。


    元和帝問道:“你會怨恨朕嗎?”


    顧昀:“臣不敢。”


    元和帝又問道:“那你以後會想念朕嗎?”


    顧昀閉了嘴。


    老皇帝不依不饒地盯著他:“怎麽不說話?”


    顧昀沉默了一會,並不怎麽見哀色,隻是淡淡地說道:“皇上若去,子熹就再沒有親人了。”


    元和皇帝的胸口一瞬間仿佛被一隻手攫住了,他一輩子沒見這小王八蛋說過一句軟話,如今隻這一句,便仿佛將兩代人那不曾宣之於口的恩怨與愛憎一筆勾銷了,隻留下荏苒光陰下,孤獨褪色的淺淡依戀。


    這時,一個內侍小心翼翼地在門口提醒道:“皇上,該進藥了。”


    顧昀回過神來,一抬頭,又成了那睥睨無雙的人形凶器:“皇上保重龍體,臣告退了。”


    元和皇帝卻忽然開口叫了他小名:“小十六!”


    顧昀微微一頓。


    元和帝吃力地伸手摸到枕頭下,摸出了一串古舊的木頭佛珠:“過來,伸手。”


    顧昀看著氣喘籲籲的老人將那串不怎麽值錢的佛珠扣在他手腕上,心情有點複雜。


    “大表兄……看著你呢。”元和帝拍了拍他的手背,幾不可聞地說道。


    顧昀心裏大慟,表麵上的鎮定幾乎要維持不住,隻好匆忙告退。


    三天後,帝崩。


    文武百官與黎民萬千一起,又一次送別了一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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