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娘子試了第六把鑰匙才將那鐵牢的門撬開:“快, 快出來。”


    裏麵關著的人已經成了驚弓之鳥, 一見他手中的棍子,先嚇得集體往後縮了縮。


    牢房裏為首一個花甲老人,顫顫巍巍地拱手道:“小將軍, 我等隻是被叛軍抓來的長臂師,不是跟著他們造反啊, 小將軍一定要報給顧侯爺知道。”


    曹娘子忙把鐵棍背在身後,道:“我家大人都知道, 還有件事需要仰仗諸位幫忙。”


    於是這條不起眼的小船上, 一幫光腳狼狽的長臂師互相攙扶著從牢籠中魚貫而出,紛紛跳進海裏,往四麵八方遊了出去, 腳步聲震顫著甲板, 守衛哼哼唧唧地剛要醒來,迎麵又挨了一悶棍。


    曹娘子幹完這一票, 叉著腰低頭看了看那守衛, 隻覺匪夷所思——美男暈倒必然我見猶憐如玉山傾倒,醜男暈倒為什麽都要將白眼翻到頭蓋骨上呢?


    他搖頭徑自道:“不可理喻。”


    然後捏著鼻子將此人拖到了牢籠裏,“哢噠”一聲落鎖,大功告成,也跑了。


    此時主艦船艙中, 身邊隻有兩個少年的顧昀從容不迫地負手而立,似笑非笑地看著麵前這群披甲執銳的私兵。


    一個人十五六歲初出茅廬的氣質,與曆盡沙場刀劍磨礪後會天差地別, 乍一看可能認不出來,但隻要不破相,五官模樣卻不大會變了。


    黃喬聽顧昀開口說話便是一臉驚疑不定,盯著他仔細看了半晌,忽然倒抽一口涼氣,驀地往後退了一步:“你、你是……”


    顧昀手裏握著那把方才隨便搶過來的東瀛武士刀,漫不經心地掂了掂,把蒙眼的布條綁在了披散的頭發上,笑道:“難得,看來黃提督是認出在下了。”


    黃喬一方才還一副器宇軒昂禮賢下士的模樣,眨眼間,整個人好像中了邪一樣,不受控製地哆嗦起來:“顧、顧……”


    顧昀應了一聲:“嗯,顧昀,久違了。”


    他話音沒落,便聽“嗆”一聲,竟是那私兵中有人握不住手中兵刃,嚇得脫了手,船艙內一片寂靜,唯有角落裏彈琴的白衣女好像全然沒聽見一樣,手中琴彈得一個亂音都沒有,一曲江南的漁舟唱晚在這種場合下顯得格外刺耳。


    “不可能!”方才大放厥詞的中年人脫口道,“安定侯在西北剿匪,怎會……”


    “造反要多讀書,”顧昀看著他語重心長道,“東海沒前養‘鷹’,可你聽總該聽說過吧?”


    他話音沒落,船艙外突然響起慘叫,有人猛地提燈去照,隻見兩三條鬼魅一樣的黑影極快地在船艙外穿梭而過,與主艦一觸即走,雁過拔毛,落地必殺一人。


    “玄鷹!是玄鷹!”


    “不……不可能!閉嘴!”黃喬喝道,“東海怎麽會有玄鐵營,怎麽會有安定侯!不可能!放箭!放白虹箭將這些裝神弄鬼的射下來!”


    “大人小心!”


    玄鷹從他頭頂上方掠過,箭矢如雨,要去啟動白虹箭的先被弓箭追趕得抱頭鼠竄。


    四下混亂成一團,牆角裏彈琴的姑娘巋然不動,伸手一扒拉琴弦,劈裏啪啦地換成了十麵埋伏,格外應景。


    黃喬瞠目欲裂:“顧昀在此又能怎麽樣?我不相信他能將遠在大漠的玄鐵營一起帶來!宰了他,看那狗皇帝還依仗誰去?上!”


    一幫士兵們“刷拉”一下拉開兵器,殺氣騰騰地逼視著被圍在中間的三個人。


    葛胖小一愣,在樂聲的掩蓋下偷偷拉了長庚一把:“大哥,說得對呀!怎麽辦?”


    長庚沒來得及答話,顧昀已經回手在葛胖小毛發稀疏的腦門上敲了一下,坦然笑道:“不錯,我身邊隻有這幾個玄鷹侍衛,黃提督有膽有識,說得好!”


    葛胖小眨巴眨巴眼睛:“大哥,不對,侯爺底氣足得很呢。”


    長庚:“……”


    拉開兵器的一排小兵你上前一步我退後一步,排成了波浪形,一會漲潮一會退潮,愣是沒人敢山前。


    葛胖小整個人已經暈了,心想:“他到底有人沒人?”


    長庚雖不敢自負聰明,但平時總比葛胖小想得多些,不料此時跟葛胖小懵得一樣厲害,心想:“他到底聾是不聾?”


    讓人費解的顧大帥八卦迷魂陣一樣笑盈盈地走向黃喬,根本無視他周圍進進退退的兵:“要是我沒記錯,黃提督師承常知祿,好像是魏王的舅公?怎麽,當年先帝駕崩,魏王動用禦林軍不成,現在又想走水路了嗎?”


    長庚恍然間想起來了,當年顧昀帶他回京城,是拖著小半個玄鐵營一起的,直接將玄鐵營留在京外,劍指京城,他們倆急匆匆地趕往宮裏時,在先帝殿外和跪在那的魏王與太子——也就是現在的皇上打了個照麵,顧昀還停下來打了個招呼。


    現在想起來,那個招呼真是格外意味深長。


    原來魏王那時候就想造反,隻是被趕回京的顧昀鎮住了嗎?


    黃喬一聽這話,如遭雷擊,頓時就以為自己陰謀敗露了。


    那麽是皇上早就察覺魏王的異心,京城那邊露了馬腳,還是兩江之地自己人裏出了叛徒——這都已經不重要了,他隻知道,顧昀來了,他死定了。


    當然,黃喬打死也想不到,顧昀純粹是對朝中一些武將師承隱約有點印象,隨口蒙人的。


    葛胖小目瞪口呆地想:“什麽,原來侯爺早知道魏王要造反!”


    長庚的手按在了腰間佩劍上。


    黃喬知道自己死到臨頭,隻好拚了,他惡向膽邊生,當即大吼一聲,麵目猙獰的向顧昀撲了過來。


    船艙裏的角落中,幾個本是裝飾作用的鐵傀儡同時發出怒吼,咆哮著舉起手中利器。


    長庚驀地從顧昀身後掠過,搶在顧昀出手前架住了黃喬的劍,沉聲道:“領教大人武藝。”


    主將已經身先士卒,後麵的小兵再害怕也不能退縮,頓時要一擁而上,衝進小小的船艙裏。


    葛胖小慌忙在自己身上摸著,沒摸出什麽能保命的東西,連忙跟緊顧昀。


    顧昀平端東瀛刀,細窄地刀身一橫,隨手撥開一把砍向他的刀,笑道:“噓,諸位沒聽見嗎?”


    他裝神弄鬼的功夫比手上的真功夫還要出神入化,眾人情不自禁地側耳聽去。


    長庚手中長劍從黃喬刀刃間劃過,尖鳴刺耳,“嗡”的一聲,那少年麵無表情地飛起一腳,狠狠地踹在黃喬的腰眼上,黃喬慘叫了一聲,跌到了一隻鐵傀儡腳上。


    鐵怪物敵我不分,見人就砍,黃喬躲得好不狼狽。


    船艙中琴聲錚然——那女的不知是怎麽想的,從十麵埋伏又換成了鳳求凰。


    外麵海浪依稀,玄鷹呼嘯而過,漸漸的,所有人臉色都變了。


    他們聽見了喊殺聲、哨聲和鑼鼓聲!


    仿佛有千軍萬馬從四麵八方合圍過來。


    黃喬心裏大駭,那一刻,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玄鐵營的可怕傳說——


    當年北疆關外,漫天的白毛風、一望無際的吃人草原,狼與羊一同瑟瑟發抖,狂風卷來了陰兵,他們身著烏黑的鐵甲,背後白霧翻滾,破風而來,神鬼為之驚懼……


    這時,突然,大片海蛟在黑夜中亮著的光漸次黯下去,越來越多的船艦動力被切斷,暗處好像有一隻所向披靡的怪物,大口大口地吞吃著無還手之力的海蛟,船上兵將與東瀛武士亂成一團,空中突然炸開一團巨大的煙花,照亮了半個天空,有眼尖的人驚叫道:“玄鐵營!”


    煙花殘光裏,一隊身著漆黑重甲的將士儼然已經上了船,為首一人回頭,目光如電。


    長庚驀地欺身而上,居高臨下地斬向黃喬,葛胖小眼珠轉了轉,從自己懷裏摸出一個藥丸大的鐵球,伸手向黃喬腳下扔去:“大哥,我助你一臂之力!”


    鐵球好像自己會加速,“咻”一聲衝向黃喬腳下,黃提督腳步頓時亂了,胡亂擋了幾劍,被長庚一劍挑了手腕,大叫一聲撲倒在地。


    而那小鐵球直接從人群中往外飛去,跳出甲板,呼嘯而上,在空中炸了個滿堂彩。


    長庚回手將手中劍鞘插/進逼近他的鐵傀儡胸口,一擰一壓,鐵傀儡當場發出幾聲嗆咳聲,不動了。


    長庚:“義父,賊首已經製住。”


    顧昀大笑道:“賊首尚在朝中啊。”


    說完,他旁若無人地往船艙外走去,竟無人敢擋。


    甲板上玄鷹盤旋,顧昀從懷中摸出一個巴掌大的鐵牌,往上一扔,一個玄鷹抄手接住,站在高高的桅杆上,將海蛟上的銅吼卸了下來,朗聲道:“叛軍首領已拿下,玄鐵虎符在此,有江南水軍將士者,若見此令者棄暗投明,既往不咎,違令者就地處斬!”


    玄鐵虎符乃是武皇帝賜給安定侯的,危急時刻可以號令天下七大軍種,一共三枚,顧昀手中一枚,朝廷保管一枚,皇上手中一枚。


    三十多個被關起來的長臂師在水裏把海蛟的動力切斷了大半,誰也聯係不上誰,叛軍中的私兵有一多半都是黃喬帶來的水軍,少部分是征來的雜牌軍,聞聽玄鷹喊話,頓時亂成了一鍋粥,有堅持負隅頑抗的,有當場反水的,更多的不做所措,被嚇壞了的東瀛人攻擊,莫名其妙地就和自己人打了起來。


    主艦燈光大亮,長庚把五花大綁的黃喬推了出來,主艦上的叛軍見大勢已去,紛紛扔下武器。


    那沒心沒肺的樂師姑娘還在彈琴,換了不知多少首曲子,全都彈得像模像樣。


    顧昀的臉在微光顯得平靜無波,長庚迷惑地看著他,心裏一時想他肯定見過很多這樣的場麵,一時又忍不住疑惑那些玄鐵兵從哪來到的。


    兩三個玄鷹便於藏匿,玄鐵兵也能藏嗎?


    再說他是怎麽將玄鐵兵從西北大漠帶來的呢?


    方才他到底是裝聾還是裝不聾呢?


    一時間,連長庚也忍不住覺得,顧昀是很早就知道魏王盯上了東海水軍,就等著他們船炮備齊,再一舉包圓。


    遠處傳來熟悉的隆隆聲,姚鎮終於調動了江南水軍,巨蛟出海,一隻長鳶已經在空中露出了形跡。


    顧昀與天上玄鷹交流全靠簡單的手勢,一隻玄鷹帶著玄鐵虎符領命飛上長鳶,接管了姚鎮帶來的水軍。


    黃喬死死地閉上眼——大勢已去了。


    沒完沒了的樂聲終於停了,白衣女琴師抱著琴不慌不忙地從船艙裏走出來,看了一眼被五花大綁的黃喬。


    黃喬猙獰地瞪著她,嘶聲道:“陳輕絮,連你也要背叛我嗎?”


    陳輕絮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麵無表情地從他身邊走過,她的臉好像一張畫皮,敬酒的時候麵無表情,彈琴麵無表情,聽見廝殺麵無表情,被人質問還是麵無表情。


    她款款走到顧昀麵前,開口道:“侯爺。”


    顧昀忙收斂了方才二五八萬一樣的傲慢:“多謝姑娘援手,不知姑娘和陳卓老先生是……”


    陳卓就是多年前給他開藥的老神醫。


    “那是我爺爺,”陳輕絮意有所指地說道,“海上風大,侯爺最好還是去船艙裏麵坐一坐。”


    顧昀聽出她是來提醒那藥頭痛欲裂的副作用的,當下微微笑了一下,沒吭聲。


    陳輕絮見他不聽,也不廢話,隻斂衽道:“願盛世太平安康,諸君長命百歲。”


    顧昀再次道:“多謝。”


    陳輕絮轉身下船,可能是彈琴彈累了,看也不看那些打得亂七八糟的叛軍。


    葛胖小:“哎,索道那頭好多人打得亂七八糟的,那個姐姐怎麽這麽走了?”


    顧昀一皺眉,剛要叫住她,便見索道上衝出了一個東瀛人,張口向她噴出一支口中暗箭。


    高處的玄鷹一箭立刻指了過去,東瀛人應聲落海,陳輕絮腳步輕移,似乎是踏著索道晃蕩的節奏走了個舞步,東瀛人的暗箭“當”一聲打在了鐵索道上,與她擦肩而過,她眼也不抬,依舊女鬼似的飄忽而去。


    葛胖小:“……”


    果然天下怪胎,盡出臨淵閣。


    巨鳶與蛟龍抵達的時候,叛軍已經自己亂得差不多了,玄鷹將主艦上的階下囚看了起來,正規軍開始收拾殘局。


    一個玄甲兵這才衝上主艦,麵罩往上一彈,長庚震驚地發現,此人竟是了然大師。


    了然大師儼然還不如突襲雁回小鎮的北蠻人熟悉重甲,雖然在機械加持下力大無窮,但走路順拐,跑動間動力控製不好,一躥一躥的,像一隻英勇笨拙的大兔子,勉強抓住桅杆站定,好懸沒直接跪下。


    仔細看,他身上那“玄甲”居然有點掉色,露出裏麵慘白的金屬色,身上還帶著一股銷魂的腥味。


    所以方才嚇破叛軍膽子的“玄鐵營”就是這幫貨色!


    那喊殺聲哪裏來的?口技嗎?


    長庚不動聲色地磨了磨牙,感覺又被顧昀坑了。


    了然和尚吃力地撐起兩條機械手臂,想比劃幾句手語,奈何機械手控製不好,十個手指頭掰不開縫,像海帶一樣悠悠顫動,誰也看不懂。


    他比劃得額頭都冒了汗,在重甲中奮力掙紮起來。


    葛胖小呆呆地說道:“侯爺,大師好像有緊急軍情。”


    顧昀微微扭頭看了一眼,說道:“沒事,那蠢貨出不來了,你從外麵幫他卸一下甲。”


    葛胖小:“……”


    和尚被困在重甲中,無辜地和他對視,葛胖小抽了口氣:“大師你不是精通各種鋼甲火機嗎?”


    和尚說不出來,也比劃不了,隻好用他那雙異常靈動的眼睛試圖傳達一個意思:精通不等於會穿,出家人又不是上戰場用的。


    葛胖小隻好和長庚從外麵動手將重甲拆卸下來,了然大師從重甲中滾出來,來不及整理儀容,便走到顧昀麵前,正色比劃道:“大帥,江南水軍已到,姚大人已在鳶上,無論如何,你先進船艙休息休息。”


    長庚一愣,從這話裏感覺到了什麽,猛地扭頭望向若無其事的顧昀。


    顧昀倒是沒堅持,應了一聲,把玩著他半路繳來的東瀛刀緩緩地往回走去,長庚忙跟上去。就在這時,那蛇一樣的東瀛人悄悄地貼著甲板上的陰影來到近前,手腕上的貼袖口中袖中絲露出淡淡的光。


    蛇男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容,看準顧昀即將走進船艙的瞬間,一雙鐵袖口同時發作,六枚袖中絲射向顧昀。


    玄鷹呼嘯而下。


    長庚吃了一驚,本能地撲上去想保護他,利器割破的海風卻已經先一步傳達到了顧昀身上。


    他伸手將長庚一攬,帶著他連錯幾步,手中東瀛刀彈開,三把袖中絲同時打在刀身上,直接將刀碎成了三截,顧昀轉手一甩,袍袖翻飛,抱著長庚利索地滾了出去,袖中絲打散了他綁頭發的黑布條,蛇男被高處的玄鷹一箭射死。


    顧昀並沒有將這小插曲放在眼裏,他拍了拍長庚,漠然道:“漏網之魚,沒事。”


    說完,他撐了一把長庚的肩,想站起來,誰知腳下卻一個踉蹌。


    長庚魂飛魄散地接住他,無意中摸到他後背,發現顧昀的衣服活似剛從水裏撈出來的——後背已經被冷汗打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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