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跟著顧昀出帥帳的譚鴻飛聽得呆住了, 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再穿上玄甲, 突然之間,他心裏滿腔愁緒蕩然無存,隻覺得經此一役, 肝腦塗地也都值了。


    譚鴻飛上前一步,朗聲道:“屬下願為大帥前鋒!”


    “少不了你, 白虹戰車開道,輕騎與玄鷹跟我走, 重甲壓陣, ”顧昀吩咐道,“給我拿一把割風刃,什麽妖魔鬼怪, 會會才知道。”


    長庚將身後的長弓解了下來——還是西南剿匪的時候從顧昀手裏要過來的, 那東西仿佛是隆安皇帝開始削減兵權之後,靈樞院最後一件拿得出手的作品, 可惜那毫無花哨的鐵弓實在沉重極了, 不是真正的高手,根本駕馭不了,因此整個軍中隻有這麽一把試用品。


    而它本可以經過改進後在軍中普及的……


    長庚撫過冰冷的鐵弓,問道:“義父,我能隨行嗎?”


    顧昀頓了頓, 不太想帶他——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經此一役,他心裏對這個初出茅廬的小皇子升起了更多的期許, 他自己或許能堅守到最後一步,那麽以後呢?


    誰來收拾破敗不堪的河山,誰能在這場亂局之中給黎民眾生破開一條出路?


    長庚為人處世比他年少時那會要圓滑周到得多,或許不至於像他一樣,和皇上鬧到如今這個不可收拾的地步……


    長庚好像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覆巢之下無完卵,如今京城這個樣子,等在宮裏和隨行前線沒什麽不同,萬一城破,不就是早死和晚死的區別麽?”


    顧昀尚未來得及說話,譚鴻飛已經大笑道:“殿下說得好!滿庭酸儒,隻有殿下是真男兒!”


    顧昀無計可施,隻好擺擺手道:“話都讓你說了,願意來就來吧。”


    然後他狠狠地瞪了譚鴻飛一眼,看著譚將軍臉上沒有愈合的鞭傷,有心想把他另一邊臉也抽腫了,將此人幻化成一隻對稱的豬頭。


    京城以外,黑壓壓的玄鐵連成片,一眼掃過去,恍如回到了月牙泉邊。


    自馬上回頭,起鳶樓在大雨中燈火依然未闌珊,隻是仿佛蓋上了一層玳瑁般稀薄柔和的光,與巍巍皇城遙遙相望,二十艘隻有除夕夜裏才升起的紅頭鳶破例高掛空中,仿佛一眾殷殷目送的眼睛。


    顧昀打了個手勢,北大營前鋒軍已經肅然而動,無悲歌亦無慷慨詞,他們在雨中穿行,麵罩與頭盔下無從窺測,好像一群無動於衷的鐵傀儡。


    大雨把京城浮在了水麵上,故舊的青石板光可鑒物。


    這一夜,西洋海軍北上突襲大沽港,北海水陸提督連巍率領手下三百長蛟與千條短艦堅守,先以鐵索連接長蛟,在港外並行成鐵柵,守至次日子時三刻,長蛟悉數葬身於西洋海怪炮火之下,無一幸免。


    北海水軍中/共收存吹火箭三萬六千支,長虹鐵箭十萬發,一根都沒剩下,全都炸進了怒浪與深海中。


    而後彈盡糧絕,提督連巍令所有短艦開足速度,以艦為吹火,以身為白虹,撞入敵陣之中。


    烈火浮於海上,忠魂粉身碎骨。


    北海水軍共撞沉、擊碎、炸毀來犯者近三千艘虎鯊一般的海蛟戰艦,最後逼迫西洋海怪不得不冒雨將鐵觸手打開,放出其中隱藏的鷹甲,倉皇狼狽從空中上岸,這才發現,大沽港上幾乎已經打得沒人了。


    寅時初刻,上岸的西洋人懊惱萬分,急於彌補這一戰中的損失,未作停留,直接挺進京師,路上與玄鐵營——那一天一宿組建起來的玄鐵營遭遇於東安城外。


    尚且未從損失慘重的登陸中回過神來的西洋海軍猝不及防,一照麵便被開路的八十戰車兜頭卷了回去,而後橫行沙海的玄鐵輕騎自重圍而出,鷹行九天,唳聲如劍。


    教皇親衛驟然遇見割風刃,險些當場被輕騎衝散,倉皇退守大沽港外——


    大梁已經多年沒有過這樣驚心動魄的夜晚了,戰報與使者趕集似的來往於宮禁中,比打更的還勤。


    整個京城無人安睡,直到第二天清晨,捷報與晨曦一同來到。


    連日來的第一個好消息,李豐乍一聽說,幾乎站不起來,一時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雨過天晴,海河一夜間暴漲,空中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混合著硝煙與血腥氣,自地下已經回暖了,潮濕逡巡不去,一宿激戰,顧昀無海軍,西洋人狼狽不已,隻好各自退守。


    顧昀坐在餘溫未散的炮口旁邊,玄鐵頭盔扔在一邊,頭發亂七八糟地垂下來一縷,接過長庚遞過來的湯藥一飲而盡。


    長庚道:“我沒帶針,帶了也不敢往你身上紮。”


    他扛了一宿鐵弓,雙手被勒出了一道深深的印子,這會沒緩過來,還在微微地發著抖。


    顧昀捉住他的手腕拉到跟前,見他隻是脫力,並沒有受傷,才放心地擺擺手:“別管我了,統計一下傷亡,老譚算不清數。”


    說完,他幹脆往火炮上一靠,抓緊這一時片刻閉目養神。


    片刻後,顧昀被皇城來使驚醒了。


    跑來傳令的是個年紀不大的禦林軍,本來以他的級別是不怎麽能看見顧昀的,這回總算見到了活的安定侯,簡直激動得難以自已,飛馬而至,一躍而下的時候也不知被什麽東西絆了個大馬趴,一路摔到了顧昀腳底下:“侯爺!”


    顧昀忙一縮腳:“哎喲,何必行此大禮?”


    那傳令官興奮道:“侯爺,陛下命我來犒賞北大營,帶來了……帶來了……”


    好,一興奮忘詞了。


    怪不得被北大營揍得稀裏嘩啦的,顧昀十分無奈,隻好爬起來拍拍他的頭:“不用告訴我,讓譚將軍看著辦吧——你回去告訴陛下,別高興得太早了,北大營就這麽兩個兵,什麽時候打沒了我也變不出新的來,到時候倘若援軍不來……”


    傳令官愣愣地看著他。


    兵法雲,“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好多人大概隻記住“以奇勝”了,總覺得名將要能置之死地而後生,能以一己之力挽大廈於將傾——但那怎麽可能呢?


    除非他顧昀能拿泥捏出一眾不吃不喝還刀槍不入的神兵來。


    初戰告捷,傳回京城群臣指不定怎麽歡欣鼓舞,但下一步呢?且不往大裏說,不提拚國力、拚儲備、拚資源的那些長遠的事,就說眼下,他手裏就這麽一點兵力,可怎麽辦呢?


    顧昀心裏清楚,無論這個開頭看起來有多麽威風,也改變不了他隻是在負隅頑抗的事實。


    他牙疼似的笑了一下,把皇帝的使者晾在了原地,走向一邊的譚鴻飛。


    譚鴻飛手裏拿著一把一端已經壓扁了的割風刃,滿是焦黑的一頭上,還能看出上麵刻的半個“連”字。


    很多將士都會在割風刃上刻下自己的名姓,這樣即便拿去檢修,發回來也能找到自己那把生死相隨的老夥計,如果主人死在戰場上找不到屍體,同袍就會將他的割風刃背回去,到時候祭一壺酒,魂靈也算入土為安。


    譚鴻飛雙手將那把割風刃捧起來,遞到顧昀麵前:“大帥。”


    顧昀接過來,忽然間,他有種感覺,好像多災多難幾聚幾散的玄鐵營始終墊在社稷之下,像一把散落的種子,流落四方,不知不覺中便能從哪裏長出一棵參天大樹來。


    長庚來到他身後:“昨夜折損戰車十三輛,輕騎陣亡五百,重傷近千,輕傷不算,沒有計,鷹甲落了十二架,金匣子大多在空中就炸了,人恐怕……”


    顧昀點點頭,感覺這個傷亡數量已經可以接受:“連將軍的功勞。”


    長庚低聲道:“恐怕今天早晨朝會上就會開始有人想和談。”


    “談不了,”顧昀道,“洋人昨天晚上現了那麽大一個眼,沒臉來和談,不把京城圍困到插翅難飛的地步,他們不會跟我們談的。”


    ……而那隻是時間問題。


    長庚沉默了片刻:“聽說前朝亡國之君曾經也被北蠻人兵臨城下,偷偷從密道跑了,倘若京城真守不住……”


    “守不住也得守。”顧昀忽然道,“知道京西景華園麽?”


    長庚一愣。


    顧昀抬起食指豎在自己嘴唇前,做了個“噓”的手勢,沒再多說——京西景華園乃是一元和武帝年間建的避暑行宮,當年元和先帝不耐熱,每到夏天必定去景華園避暑,但李豐登基以後,吃穿用度卻一律從簡,連皇後宮妃的脂粉錢都減半,沒事從不去搞些圍獵、出遊之類的排場事。


    可是就這麽一個和他父皇完全不同的節儉人,卻將每年夏天去行宮的習慣保留了下來,偏偏去了又不是為了享受,宮裏政務堆積,他通常早起披星戴月地趕過去,入夜之前還得趕回來,遛狗似的繞著京城轉一圈點個卯——別說避暑,不中暑就不錯了。


    李豐這麽折騰,倘若不是有病,那隻能是……景華園裏有什麽要緊的東西,讓他必須時常巡視。


    長庚何其敏銳,心裏立刻冒出一個想法:四方守將都攙和過走私紫流金,那麽皇帝呢?時間倉促,他還來不及核對戶部和兵部的賬目……但以李豐那什麽都要抓在手裏的性情,建一個紫流金私庫一點也不稀奇。


    顧昀:“你大哥誰也不信,這也是我猜的,別和別人說。”


    長庚皺了皺眉:“麻煩了……到時候李豐會求和嗎?”


    顧昀失笑,搖搖頭:“別人來向他求和的話倒是有可能,唔……他應該也不會跑。”


    長庚雙手背在身後,他一身的血汙,頭天夜裏沾在身上的泥水已經幹了,整個人都顯得花花綠綠的,而年輕的雁北郡王就在花花綠綠中不緊不慢地邁著四方步,好像春來午後在禦花園遛食,沉吟片刻,他淡淡地評價道:“也對,李豐不怕死,怕別的。”


    顧昀不由得看了他一眼,發現奉函公說得對,長庚真是什麽時候都顯得氣定神閑的,於是忽然問道:“你究竟什麽時候變成個慢性子的?”


    “我哪裏是慢性子,分明急躁得要命。”長庚笑道,“這其實還是跟你學的,我發現義父心裏不痛快的時候,往往會假裝自己很高興,麵上歡喜了,反過來也會讓心裏好過很多,所以我每次發現自己特別浮躁了,就自己稍微拖一拖,確實能跟著一起安靜下來。唔,肝火太旺不利養生,容易……”


    “……睡不好覺。”顧昀無奈地聽他說了不止一遍,已經能順口接上了,“你到底是有多在意睡覺這件事?還有我什麽時候心裏不痛快了強顏歡笑過?”


    長庚挑挑眉,好整以暇地看著他,一臉“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整隊撤軍。”顧昀有氣無力道,“傷病號先行,過不了多長時間,西洋人就反應過來了,我們來場伏擊。”


    走了兩步,顧昀覺得疲憊不堪,不由自主地想起長庚方才那套不知跟哪個庸醫學來的歪理邪說,他便解下腰間酒壺喝了一口酒,將連將軍的割風刃背在身後,打了個呼哨。


    戰馬聞聲小跑著奔到他麵前,顧昀嘴裏的呼哨聲調一拐,吹出一段莫名其妙的自編小調,從地上抓起一朵黃澄澄的小野花,翻身上馬:“輕騎的弟兄們,上馬跟我走!”


    顧昀手中捏著野花,本想順手將那花插在離他最近的長庚頭上,不料手一抬就碰上了長庚的目光,長庚的目光竟然一直寸步不離地跟著他,那表情仿佛是“你往我頭上蓋個紅蓋頭都行”。


    顧大帥一哆嗦,愣是沒敢下手,將那朵花插在了頭大如鬥的譚將軍頭盔上,深刻地闡釋了什麽叫“一朵鮮花插在了那什麽上”。


    北大營一眾老兵油子哄堂大笑,玄甲輕騎打著呼哨隨著顧昀飛奔而去,一個個有樣學樣,南腔北調的口哨聲此起彼伏,顧昀在前麵憤怒地吼道:“誰讓你們跟我學的,都快尿出來了!”


    還別說,這麽一鬧,還真就挺解乏的。


    此時,西洋海怪上——


    雅先生狼狽不堪地走進艙門,迎麵遭遇了教皇的親衛團團長。


    “怎麽樣?”雅先生問道。


    團長:“醒了,他正要喚您進去。”


    混亂的海戰中,教皇所在的地方被一支吹火箭擦了個邊,剛好引爆了一架炮台,巨大的衝擊力把他老人家當場震暈過去了,後續西洋海軍一遇到玄鐵營就狼狽得不行,和這也有很大關係。


    雅先生大大鬆了口氣,大步走了進去,教皇額頭上敷了藥,滿頭的白發軟塌塌地散落在一邊,露出眼角幾塊不明顯的老年斑。


    雅先生跪在地上,一腦門沮喪:“陛下,我很抱歉……”


    床上的老人沒有睜眼,喃喃地開口說:“是顧昀。”


    “對,是顧昀,我們一開始計劃將他困在這裏,其實已經做好了會在北海麵對他的準備,可是昨天黑烏鴉突然出現,”雅先生頓了一下,神色十分懊惱,“玄鐵營被西域聯軍拖在了嘉峪關,我本來應該有這個自信,但還是……”


    “一時沒有穩住陣腳。”


    雅先生無言以對。


    教皇微笑起來:“每個人都會遇到自己生命中看似無法戰勝的敵人,有些是災難,有些隻是磨礪——你知道災難和磨礪之間有什麽區別嗎?”


    雅先生一愣。


    “區別就是,災難是不可戰勝的,而磨礪是可以越過的——我想這非常容易分辨,中原人的通訊已經被截斷,小小的一個首都,如果真有那麽多軍備,當初我們炮製北大營嘩變的時候,會那麽容易亂起來嗎?”


    雅先生:“您是說……”


    “顧雖然年輕,但一多半的生命都是在戰場上度過的,不要被他牽著鼻子走——他就算是個不可一世的狼王,此時也是爪牙都被拔去地被困囹圄中,去吧。”


    當天,西洋海軍重新整隊,再次悍然登陸大沽港。


    上岸以後再次遭到了激烈狙擊,這回青天白日,雅先生心裏有底,指揮若定,很快將這一批負隅頑抗的重甲全部拿下,贏得十分容易——不料他還沒來得及得意,掀開“俘虜”鐵麵罩一看,發現這一波狙擊居然不是大梁甲兵,而是一群鐵傀儡!


    這群鐵傀儡顯然是臨時從京畿的達官貴人們家裏征調的,其中一隻麵罩下麵還有個頑童的麵具,頂著一張慘白的大餅臉,張著血盆大口衝著對麵的人笑,說不出的嘲諷。


    一個西洋士兵怒不可遏地伸手去摘,雅先生驚道:“別碰……”


    可惜話說晚了,被拽下來的麵具底下拉著一根細細的引線,輕輕一拽,鐵傀儡就“轟”一聲炸了,直接將旁邊幾個西洋士兵一起炸上了天。


    麵具飛出去落在了雅先生腳下,還在嬉皮笑臉。


    北大營虛晃一招,此時竟然已經全體撤退了,西洋海軍憤怒地殺入城中,準備用血來平息自己的憤怒,誰知眼前居然是一座空城。


    自從江南的兵變的消息抵達京城時開始,雁北王便第一時間聯手戶部,分批將前線百姓撤出來了——也有些死心眼不願意走的,不過目睹了頭天晚上的炮火喧天,此時早已經逃之夭夭。


    顧昀給他們來了個堅壁清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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