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點絲絲滲透的殺機一閃而逝, 還沒等江充看個分明, 長庚又若無其事地讚道:“方尚書確實有才,真乃治世之能臣。”


    雁親王言語輕快,讚賞似乎也讚賞得實心實意, 仿佛方才那一點說不出的殺機完全是江大人自己的臆想,隻有“治世”二字用得十分微妙。


    方欽的折子直指隆安皇帝的心窩, 他也不評論將流民歸入廠房是好是壞,隻揪住紫流金監管安全問題不放, 甚至把顧昀也拖出來說事——“數萬玄鐵營將士於前線浴血奮戰所得, 若不能善用,豈不寒忠臣良將之心”?


    顧昀約莫是不會太計較的,但李豐的逆鱗是妥妥地被戳中了, 長庚勸奉函公在紫流金問題上讓步的時候說過, 自那英明神武的武帝開始,紫流金之於帝王家, 便仿佛是另一部傳國玉璽, 何況景華園數代積累的皇家私庫一朝付之一炬,自那以後,李豐隻會更沒有安全感。


    後麵,方欽還條分縷析地列舉了一長串紫流金售賣給私商可能造成的後果:


    比如開了這條口子,以後怎麽鑒別私商手裏的紫流金是從朝廷買的還是走私的?


    倘若外來走私紫流金價格更低, 那逐利的商人理所當然會打著特許的牌子走私,民間私藏、私售、私運紫流金一事本就屢禁不止,往後不是更管不了了?


    再比如, 要是不出意外,廠房產業總歸比凡人一輩子壽數長,就算朝廷隻給這十三民間義商特許權,他們的子孫後代怎麽辦?


    燒紫流金的地方往後隻會越燒越多,否則必然難以為繼,那麽朝廷是要給他們子子孫孫都有特許權嗎?子孫分家怎麽辦?廠房被人買下來怎麽辦?倘若紫流金的特許權也能買賣,那麽將來歹人要私囤鋼甲火機謀反,不也太方便了嗎?


    但如果這種特許權隻是一錘子買賣,對人不對廠,那以後這十三個懷揣特許權的人死了,廠房一散,不還是要流民橫行嗎?


    眼下這一代流民知道造成他們流離失所的是外敵,是朝廷管他們飯吃、給他們安排去處,但幾十年後的再出流民,他們會怎麽想?他們隻會覺得是強製收回特許權的朝廷砸了他們的飯碗,這樣一來,豈不是解一時危局,埋下無窮禍患嗎?


    此外還有種種顧慮,不一而足,方欽最後用文雅的措辭總結:綜上所述,鼓動將紫流金販售給私商的人,要麽頭腦簡單,根本是顧頭不顧腚,隻看眼前不想想將來怎麽收場,要麽根本就是根攪屎棍子,渾水摸魚,不知安得什麽居心。


    方尚書才高八鬥,長長的一封折子,字字句句往隆安皇帝心上戳。


    “倘若這折子按著常規途徑,先送到軍機處,我們還有能力攔一攔,”江充歎道,“可是……唉,王爺,方家在朝中畢竟根基深厚啊。”


    長庚突然無聲地笑起來。


    江充被他笑得莫名其妙。


    隻見雁親王慢條斯理地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似有意似無意地說道:“方大人說得乃是當務之急的時政,並非歌功頌德的廢話,其言又句句在理,並無不妥之處,就算送到軍機處,我們又有什麽理由攔下?寒石,你那句話妥當嗎?當軍機處是什麽地方,專門欺上媚下、弄權舞弊用的麽?”


    他語氣雖然溫和,但話說得已經說得極重,江充悚然一驚:“王爺……”


    長庚神色微斂,淡淡地打斷他道:“今日這話自你口出,自我耳入,不會傳到第三個人那裏,姑且就算了,但我不希望在軍機處裏再聽見類似的話。”


    江充忙正色應道:“是,下官失言了。”


    長庚的神色溫和下來,睜眼說瞎話道:“我這個人經驗有限,遇上事城府與涵養都不足,拿你當自己人,嘴裏也沒個把門的,話說得輕了重了的,寒石兄別太往心裏去。”


    江充連聲道“不敢”。他被雁王一手提拔,別人都以為他是雁王心腹,但他自己卻越發覺得看不透這位知遇之恩深重的上司。


    以方家為首的勢力不會坐看朝中新貴借著國家缺錢的機會上位,必定會不遺餘力地打壓,這是肯定的。


    別人或許不清楚,但江充心知肚明,這些所謂“新貴”恰恰是雁親王一手扶植的——從改革吏治……甚至更早,發行烽火票開始,這件事就已經在鋪墊了。


    倘若他這漫長的鋪墊是為了布一個局,那麽最後指向何方?


    雁王殿下真的隻是大公無私,所做種種都為了緩解國家一時危局嗎?他真像自己一直表現出來的那樣無欲無求,隻待外敵一退,便會立刻掛印回家當吃個皇糧的閑散王爺嗎?


    要真是那樣,他有什麽必要殫精竭慮地鋪這麽大一張攤子?


    但倘若雁王隻是用這一場彌天大謊欺遍世人,心裏另有所圖……他又能圖什麽?


    他是當今皇上唯一一個還活著的親兄弟,也是大梁唯一一位親王殿下,若想再進一步,也就隻有……那個位置了。


    但這也完全說不通,雁王要真的有意皇位,當年隆安皇帝親口傳旨讓他繼位的時候,他為何要抗旨?


    退一步說,就算他當時推拒,後來又起意,那他何苦以親王之尊得罪一幹朝中重臣?正常的難道不是出手拉攏嗎?


    江充一頭霧水,頗為小心地問道:“可是殿下,就連下官看完這封折子,都對私商設廠一事充滿疑慮,何況皇上?但若此事當真不成,那麽且不說朝廷該如何安撫杜公他們這些於國有功之人,眾多流民又該如何安頓呢?”


    “這你就想岔了,”長庚意味深長地笑道,“皇上看完以後隻會對私商買賣紫流金一事充滿疑慮,既然方大人已經說得這麽清楚了,私商買賣紫流金不可行,我們不如想想怎麽解決這個問題,不就兩全其美了嗎?”


    江充倏地一愣。


    長庚:“回去準備一下,明天列位稍微早點到,軍機處在朝會之前先議一議此事,別讓我皇兄失望。”


    江充應了一聲,起身告辭——有那麽一瞬間,他從雁王平心靜氣的字裏行間聽出了某種說不出的篤定——好像他早已經料到了方欽這封折子,也早已經想好了下一步應該如何應對。


    但……既然有解決方案,為何一開始不提出來,非要繞這個彎子呢?


    這樣除了提前激化烽火票新貴與世家門閥之間的矛盾,還有什麽用?


    “哦,對了,寒石。”長庚叫住他。


    心事重重的江充回過神來,以為他有什麽要緊事,忙洗耳恭聽。


    長庚:“順便叫他們給我炸二斤鹽酥小黃魚包好,我一會帶回去,多謝!”


    江大人腳下一滑,差點從樓梯上滾下去。


    而此時,被隆安皇帝留下的顧昀也才堪堪趕著宮門落鎖之前離開。


    四方戰備調配要經安定侯看過才能上報軍機處轉呈皇帝報批,本來最新的紫流金調配方案在大朝會後就要交給顧昀,誰知皇上一留便將他留到了這個點鍾,沈易隻好一直等到了夜幕將臨,正百無聊賴地打哈欠時,才看見顧昀慢吞吞地往外走來。


    “怎麽這麽半天?”沈易迎上去,“我還以為你又因為什麽和皇上吵起來了。”


    顧昀接過他手中準備上呈的折子,隨手翻了翻:“等我拿回去看——有什麽好吵的,都這把年紀了。”


    沈易:“……”


    他一臉震驚地看著顧昀,舌頭打結道:“這……這把年紀?大帥,你沒事吧?皇上到底跟你說什麽了?”


    居然把一天到晚臭美的“西北一枝花”說成了“這把年紀”!


    顧昀惆悵地瞥了一眼自己的肩頭,小太子趴在他肩上流的哈喇子還沒幹。


    人要是光棍的時間長了,就總是容易覺得自己還青春年少,不料一不小心已經成了“叔公”輩,這才恍然想起來,要以自己這歲數,倘若換成個壽數短的,大概半輩子都過去了。


    “沒什麽。”顧昀邊走邊心不在焉地說道,“可能被大朝會吵得氣悶了,跟我說了幾句喪氣話……皇上那個人,從小愛爭強好勝,幹什麽都非得壓過別人一頭,剛登基的時候也不是沒想過泰山封禪之事的,這些年弄成這樣,他……唉,也不容易。”


    沈易背負雙手,默默地聽著,每次牽扯到這些皇家爛事,他都覺得十分心累,以那已經進了皇陵的元和先帝為首,一個比一個反複無常,三天好了,便讓你榮寵無雙、恨不能權傾天下,兩天惱了,轉眼讓你變成個階下囚,弄不好小命都不知吊在誰的刀鋒上。


    就說元和先帝,要是早能快刀斬亂麻,現在顧昀再投胎都差不多能娶媳婦了,偏偏那位又想除掉顧家,又幾次三番不忍下手,像個狠心端了虎窩的獵人,幹都幹了,偏不舍得殺那幼虎,非得抱回家當貓養,殺得情真意切,寵得也情真意切,結果養出了顧昀這麽一個情義深重的“禍根”,真不知是成是敗。


    沈易歎道:“咱們在外麵打仗的不知道朝中難處,回來才曉得雁王殿下這一年多真是不容易。你猜怎樣,我爹昨天還在跟我念叨,說我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本來我家雖不是什麽名門望族,卻也是世代科舉,正經八百都食皇糧俸祿的,當年我一意孤行要進靈樞院,我家老頭倒是沒怎樣,三姑六婆都瘋了,後來又從靈樞院裏跑出來跟你從軍,更不像話……唉,都別提了,在我們家那些姑姨娘舅眼裏,我簡直就是個無可救藥的敗家子。”


    顧昀不滿道:“實打實的軍功在身,怎麽就敗家了?”


    “說的就是,不過現在我家老頭反而有點慶幸,”沈易道,“他說如今朝中四下都是暗流,局勢也越來越複雜,反而不如跟著你在外麵打仗來得踏實,起碼炮口刀尖都是對準敵人的。”


    顧昀心裏卻沒多踏實,反而塞得更嚴實了,他不知道長庚在紛亂的朝堂中扮演了一個什麽樣的角色,迄今為止,軍機處都仿佛隻是一個特殊時期,為了全國上下“以戰為先”而統籌國力、協調群臣的臨時機構,雖一幹權力仿前朝製度,乃是國事中心,直接上呈皇帝統領六部,但其中每個人還保留兼任了原有職務,好像一旦戰事平息,軍機處就能隨時裁撤一樣。


    以雁親王為首,軍機處一直都圍著皇上和各大軍區所需轉,其中所有人的立場似乎都在迷霧重重之後。


    “不說這些糟心的,”沈易開口打斷他的思緒,“對了,雁王殿下還在侯府住嗎?你跟他到底算怎麽回事?”


    顧昀:“……”


    沈易一點也看不出他那臉上“一言難盡”的表情,兀自喋喋不休道:“我聽人說了,以往雁王殿下在軍機處一住就是十天半月,最近才開始按點來按點走,算起來好像就是從你回京開始……唉,要說起來,他要不是特別當真,想必也不敢拿你消遣。”


    他三紙無驢地絮叨了一通感慨,也不知是感慨雁親王不容易,讓姓顧的趕緊從了,還是告誡顧昀此情驚世駭俗,當斷則斷——反正顧昀是沒能領會精神,皺眉道:“沒明白,你什麽意思?”


    “意思是我也不知道此事該怎麽辦,”沈易抓耳撓腮道,“就是替你發愁。”


    顧昀:“……”


    他感覺沈易不是在替他發愁,完全就是在給他添堵。


    不過睡都睡了,沈易這話連同感慨一起,都已經晚八輩子了,可任憑顧帥臉皮厚有三尺,這等“實情”也實在不便昭告天下。


    他一眼瞥見沈易仍在亦步亦趨地跟著他,似乎沒有要各回各家的意思,便沒好氣地挑眉道:“你還跟著我幹嘛,準備去侯府圍觀一下我是怎麽發愁的嗎?”


    沈易訕笑一聲,訥訥道:“子熹,咱倆這麽多年交情了,讓我蹭頓飯行吧?”


    顧昀奇道:“你家窮得揭不開鍋了?”


    沈易一反其碎嘴常態,扭捏支吾了半晌,才道:“我爹……最近想給我張羅一門親事,那個……有點太熱情了,我惹不起他老人家,隻好四處躲一躲——哎,你差不多行了,別笑閃了腰,有這麽恩將仇報的嗎?哦,你有愁我替你發,我有愁你幸災樂禍……”


    他話說到一半的時候顧昀笑得喘不上氣來:“我……真是長見識了,頭一次看見因為被逼婚吃百家飯的將軍。”


    沈易:“……顧子熹,咱倆交情還在嗎?還在你就趕緊閉嘴,請我吃頓好的,還能原諒你。”


    他真後悔沒趁著顧昀爬不起來床的時候好好報仇雪恨一番,果然老實人就是挨欺負。


    顧昀笑累了,才敷衍地安慰道:“快知足吧,有人催逼是老父健在,我想讓人催還沒人催呢。”


    沈易聽了神色有點落寞道:“我爹可能是怕我死在戰場上,著急給沈家留後吧。這麽多年了,我也確實沒讓他省心過,就是……我這個人自己知道,天生瑣碎得很,倘若有了老婆孩子,心思恐怕就難留在邊疆了,你本來已經夠孤苦伶仃的,我要是再走……”


    顧昀不笑了,在兩步以外回過頭來看著他。


    沈易:“最近我倒是看出你有想要功成後而身退的意思,真把洋人打回去,皇上無論如何也不能再找你麻煩,再說還有雁王殿下,殿下自小心細仁義,又對你……想必能照顧你,我吊兒郎當了這麽多年,也確實該收收心,成家立業了。”


    “季平,”顧昀道,“莫非……”


    沈易等著他說。


    顧昀:“……你也暗戀我?”


    沈易被地上翹起的石頭絆了一下。


    顧昀搖頭晃腦地歎道:“天生麗質難自棄,唉,長得太英俊也是麻煩。”


    沈易終於忍無可忍,咆哮道:“你還要不要臉了!”


    沈將軍一時什麽愁緒萬千都化成了一把怒火,一路跟顧昀掐回了侯府,不料正好在大門口遇上剛從望南樓回來的雁親王。


    當著沈將軍的麵,長庚十分客氣地打了招呼,又將小黃魚遞給顧昀:“正好剛出鍋,義父上回說好吃,我就順路買回來了。”


    沈易幹笑。


    顧昀幹咳。


    長庚那眼神、那表情——沈易覺得自己來侯府蹭飯完全是個錯誤,眼都瞎了,顧昀則是聽見“義父”倆字就腰疼,也啞火不吭聲了。


    雁王殿下一露麵就降服了兩位活蹦亂跳的將軍,笑容可掬把倆人領進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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