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昀對針灸之術一竅不通, 完全照著陳姑娘教他的死記硬背, 他以前時常聽民間說些一針紮不對,能把人紮癱了之類聳人聽聞的傳言,因此一點神也不敢走, 深淺一分也不敢錯,也真難為他那雙瞎眼。


    直到最後一根針放好, 顧昀才微微鬆了口氣,身上出了一層薄汗, 隨手拿起旁邊的汗巾擦了擦手, 一回頭,卻見長庚側著臉,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看, 他眼睛裏的血色與重瞳盡去, 眼神安靜而悠遠,映著汽燈一點微光, 像是含著古佛下、青燈中的一雙人間煙火。


    顧昀:“看什麽?”


    長庚的嘴角僵硬地挑了挑, 然而銀針在身,他又被封成了一個麵癱,笑不出來。


    顧昀的目光匆匆從他那線條流暢的後背上掠過,雖然很想“報仇雪恨”,卻不敢違背醫命, 在這種時候碰他,便幹咳一聲道:“好了,別笑了, 趕緊休息,明天不是還要早起?”


    “子熹,”長庚麵部能調用的肌肉不多,話也隻能輕輕地說,越發像撒嬌,“親我一下好不好?”


    顧昀警告地瞥了他一眼:“找事是吧,都成刺蝟了,還勾引我。”


    長庚早把他看透了,一聲“義父”就能讓某人束手就擒,這種流氓裏的正人君子才不會趁他身上紮滿針的時候動他一根手指頭,因此有恃無恐地看著顧昀,隻是笑——嘴角挑不上去,眼睛裏卻盈滿了笑意。


    顧昀心道:“爬到我頭上來了。”


    然而他畢竟不是個老和尚,看著那青年人裸/露的寬肩窄腰,頭發披散如緞,黑是黑白是白,也不可能無動於衷,便隻好端坐在一邊閉目養神。沒過多大一會,就聽見旁邊的聲音傳來,顧昀一睜眼,見長庚僵屍似的爬了起來,湊到他麵前,先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隨後輕柔地含住他的嘴唇,來回琢磨,濃密的眼睫微顫著,與他那一臉被針紮出來的木然成了鮮明的對比。


    顧昀本想推開他,可長庚那一身的針,他壓根沒地方下手,手尚未張開,便被長庚撲到了床榻上。


    心上人烏發披散,半/裸著撲到自己身上,顧昀的喉頭明顯動了一下,感覺自己快要百忍成鋼了,當即氣得在雁王殿下的尊臀上拍了一下:“針還在身上呢,又瘋!”


    長庚伏在他身上,下巴墊在顧昀脖頸間,喃喃道:“我沒事,就是那天一想到你在我懷裏,就總覺得自己是夢醒不過來,我沒做過什麽好夢,總怕是開頭歡喜,一會又出個什麽魑魅魍魎捅我一刀,有點自己嚇唬自己,魘住了。”


    顧昀抬眼望著床帳,想了想,問道:“噩夢都會夢見些什麽?”


    長庚也不知聽進去沒有,隻看著他,也不答話,在他側臉上一下一下地啄著。


    顧昀伸手一擋:“別起膩,點了火你又不管滅。”


    長庚歎了口氣,頭一次一點也不想聽醫囑,老實下來,小聲道:“你穿朝服真好看。”


    顧昀挑了個沒針的地方,懶洋洋地摟住他:“我穿什麽不好看?”


    他已經有點困了,因為長庚睡不安穩,屋裏一直點著安神散,安不安得了長庚的神不好說,反正被殃及池魚的顧昀是困得越來越早了。


    他被西域人暗算,舊傷一度反複,小半年了,傷雖然見好,但他自己感覺得到,精氣神已經大不如從前了,人在前線的時候心裏尚且有根弦繃著,眼下回朝,每日不必枕戈待旦,心裏的弦稍稍一鬆,身上就時常有種繚繞不去的倦意,此時話說了沒兩句,已經迷迷糊糊地閉上眼。


    長庚愛極了他這股理直氣壯的厚顏勁,低低地笑了幾聲:“要是隻穿給我一個人看就好了,穿朝服我一個人看,穿盔甲我一個人看,穿便裝也是我一個人的,誰也不準覬覦……”


    他這話裏真假參半,已經合上眼的顧昀卻隻當是說著玩的床笫私語,壞笑了一下回道:“那恐怕是不行,不過什麽都不穿倒是可以隻給你一個人看。”


    長庚的眼神頓時就變了,從手背到手腕上幾根銀針豎著,也沒耽誤他的手緩緩上移,動起手腳來,活活把顧昀摸醒了。


    顧昀隻好避開他手腕手背上的銀針,按住了長庚,含著些睡意道:“別鬧,還想再多挨幾針嗎?”


    正這時候,窗欞被從外麵輕輕叩了幾下。


    顧昀眼睛裏睡意一清:“嗯?我去吧。”


    他輕手輕腳地把長庚放好,推開小窗,一隻髒兮兮的木鳥飛進來,一頭栽進了他手裏,木鳥已經很舊了,一股檀香氣已經醃入味了,清清淡淡地鑽進了顧昀的狗鼻子。


    顧昀回手將木鳥遞給長庚:“是了然那禿驢嗎,又跑哪去了?”


    護國寺被李豐清洗過一番,本想將主持之位交給救駕有功的了然,了然卻固辭不受,依然在寺裏掛個名,去做他雲遊四海的苦行僧。


    “在江北幫著安頓流民。”長庚不怎麽靈便地爬起來,“在老百姓那裏,有時候和尚說話比官府管用。”


    他說著,掰開木鳥,將了然和尚的信取出來看了一遍,方才臉上一直縈繞的笑容漸漸消失了,好一會,微微歎了口氣,把信放在一邊。


    顧昀接過來一掃:“江北疫情,怎麽沒聽說?”


    “那邊氣候又濕又熱,死的人多了,倘若不能及時處理,發生疫病也不稀奇……去年才整治了運河流域,我給他們分派了安頓流民的任務納入政績,混賬東西,竟還學會瞞報了。”長庚低聲道,他坐在床邊,整個人的神魂似乎都被幾根銀針固定在軀殼之內,看起來格外疲憊木然,他的目光落在床頭一角,床頭汽燈將他的鼻梁打出大片的陰影鋪在消瘦了不少的臉上,“原以為整一次好歹能清兩年,先熬過這兩年再說,哪知道竟這麽……”


    若非爛到根裏,恐怕也不會養出這種滾刀肉一樣膽大包天的地方官。


    顧昀見他沒什麽意外,問道:“你已經知道了?”


    長庚沉默了一會:“子熹,幫我把針下了吧,差不多了。”


    很多人在疲於奔命,很多人在丟掉性命,而大朝會仍然在吵架。


    顧昀三下五除二將他身上的銀針除去,從旁邊撿起一件薄衫披在長庚身上,回手摟住了長庚的腰:“別想了,好好睡一覺,有什麽難處盡管告訴我,不要老自己一個人扛著。”


    這話不知觸動了長庚哪根神經,他突然轉頭望著顧昀:“無論什麽你都會幫我嗎?”


    顧昀想了想,回道:“天理倫常在上,除此以外,要星星不給月亮,就算陰天下雨我也架個梯子上天給你摘,好不好?”


    說到最後,他似乎又有點嬉皮笑臉的調笑意思,但這次長庚沒笑,也許是剛才封住的身體尚未能完全舒展開,也許是聽出了顧昀的弦外之意。


    顧昀在他耳側輕輕碰了一下:“過來,躺下。”


    長庚卻回身扣住顧昀的下巴,方才平靜如星塵之海的眼睛裏忽然就掀起了一陣風暴,摒除了往日溫文爾雅的外皮,他臉頰蒼白,眼珠極黑,手背上青筋暴跳,隱隱藏著傳說中遠古邪神之力。


    直到看見顧昀一皺眉,長庚指尖的力道才驀地鬆開,他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神色盯著顧昀看了片刻:“子熹,給了我的東西,不要再從我這收回去。”


    顧昀臉上波瀾不驚應道:“行——侯府俸祿都交給你,但是每月給我一二兩碎銀當零花錢好不好?”


    長庚聽他顧左右而言他,神色倏地一黯,顧昀卻一笑後攬著他滾上床:“我不丟下你,對天發誓——怎麽疑心病那麽重?快睡,困死我了。”


    長庚不依不饒道:“就算我真的……”


    “真瘋了也不丟下你。”顧昀枕在自己蜷起來的胳膊上,搭在長庚身上的手有意無意地輕輕拍著他,閉著眼道,“你要是膽敢出門傷人,我就打斷你的腿綁在屋裏,一天到晚看著你,滿意了?大半夜的非得來這討罵……”


    他說得分明不是什麽好話,長庚的呼吸卻陡然急促起來,眼睛一瞬間亮了,恨不能將眼前人一口吞下去,可是隨即想起醫囑,到底他還有分寸,不敢貿然拿烏爾骨來冒險,隻死死地盯了顧昀片刻,終於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躺了回去。


    長庚閉上眼想象了一遍那番情景,渾身直發緊,恨不能真的被顧昀打斷腿關在屋裏——小黑屋也行,絕不抱怨。


    他翻來覆去了片刻,終於忍不住伸手勾住顧昀的手腕:“說好了,我要是瘋了,你就把我關起來,或是你將來要先我而去,就給我一瓶鶴頂紅,送走了你我自行了斷……嘶!”


    顧昀抬手抽了他屁股一巴掌,這回不是愛撫,是真使勁了,火辣辣的疼。


    顧昀:“了斷個燈籠,閉嘴,再不睡滾出去。”


    剛下了針就開始神神叨叨的雁王總算被一巴掌打老實了,閉了嘴,顧昀的意識陷入昏睡時還在發愁——長庚那句“自我了斷”恐怕還真是說得出做得到,不知是他天性如此還是烏爾骨也在潛移默化地改變著他,雖然長庚極力掩飾,但顧昀還是一天比一天能感覺到他骨子裏的偏執和格外激烈的性情。


    這麽下去怎麽得了?


    隆安皇帝的大朝會本來十天一次,最近非常時期,很多事一直懸而不決,才改成天天都來,滿朝文武都得打起精神起五更爬半夜,軍機處卻要比所有朝臣還要早到半個時辰多。


    第二天顧昀被霍鄲叫醒的時候,長庚已經先走了,愣是沒吵醒他,也不知是他動作太輕,還是顧昀睡得太死。


    “把那玩意熄了,”顧昀揉著太陽穴指著香爐道,“我都快被它熏得長睡不醒了。”


    霍鄲依言熄滅香爐,嘴裏卻道:“大帥,這隻是普通的助眠安神香,怎麽別人吸了都沒事,單單用在你身上就跟蒙汗藥一樣?你這不能怪香爐,每天都這麽倦,分明是氣血兩虛,年紀輕輕的,這麽下去怎麽好?”


    “噓,”顧昀衝他使了個眼色,壓低聲音道,“趕明我去求陳姑娘給我開兩服藥,你少跟別人攏矯揮校俊


    霍統領講究“軍令如山”,立刻一板一眼地應道:“是!”


    同時心裏摳著字眼盤算道:“侯爺讓我‘少隆炔蝗夢葉嘧煲膊蝗夢冶兆歟俏業煤煤米聊プ聊ィ俠矸峙涓孀吹幕帷!


    這日大朝會一上來就是劍拔弩張,幾大世家果然聯手,將頭天晚上江充拓下來送到長庚那的折子當庭拋出,而後戶部侍郎呂常率先站出來,言辭激烈地彈劾工部領頭推薦十三巨賈涉足紫流金是“野心昭昭”,兩批人馬差點在大殿中當眾撕咬起來,被大發雷霆的隆安皇帝一嗓子喝住。


    方欽好整以暇地作壁上觀,覷著皇上難看的神色,與一幹黨羽使了個眼色,知道自己這是戳到皇上的痛處了。


    果然,李豐長出了口氣,掐了掐自己的太陽穴,緩緩說道:“此事從長計議吧,朕也覺得私售……”


    沒等他說完,江充忽然出列道:“皇上,軍機處諸位大人今天一早提前過來,也是在議論這個事,所憂所慮與呂侍郎不謀而合,皆以為向民商私售紫流金不妥。”


    一句話把眾人都說愣了,方欽猶疑不定地看了雁王一眼,突然有點弄不清這位行為詭秘的親王殿下跟誰坐一條板凳,也不知他今天這是唱得哪一出戲。


    李豐對江充這個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純臣印象頗佳,聞言也覺得所奏之事很對胃口,擺擺手示意他繼續說。


    江充:“然而流民之禍已是迫在眉睫,中原蜀中一帶本就土匪多眾,哪怕安定侯打死一條火龍,指不定民間還藏著‘水龍’‘風龍’等著望風而動,隻要有利可圖,必定層出不窮,流民今天是良民百姓,但倘若逼得活不下去,明天就能落草為寇,眼下四境本就兵禍戰事連連,倘若我們再後院起火,談什麽休養生息,豈不是叫那些外敵見了也笑掉大牙?何況前一陣子臣聽聞江北爆發瘟疫,如若屬實,更是雪上加霜……”


    他話沒說完,朝堂上已經“轟”一聲炸了。


    李豐眼前一黑:“瘟疫?什麽瘟疫?”


    好整以暇的方欽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了什麽,難以置信地抬頭望向方才還咄咄逼人的呂侍郎——運河沿岸去年一大批官員被雁王拉下馬,各大世家都忙著往裏安插自家人,兩江總督就是呂侍郎的嫡親姐夫,呂家這一代的當家人不太提氣,但姻親滿朝,呂貴妃是皇長子生母,根基很深……但方欽萬萬沒想到他們竟然膽大包天到這種地步!


    在大梁朝,天高皇帝遠,地方倘若發生大災,災情瞞報誇大乃是常事——前者為了為官者自己的聲名與政績,後者為了多騙國家一點賑災款,眼下國家積貧積弱,想來刮不出油水,怕疫情嚴重自己吃掛落,加上呂家人自作聰明,生怕皇上心憂民生過於心憂紫流金,順了那些商人之意,所以故意將消息扣下。


    這裏頭亂七八糟的事方欽一轉念就明白,當下狠狠地瞪了姓呂的一眼,恨不能將牙根咬出血——他們怎麽不想想紙裏包不住火?雁王去年才出其不意巡查運河沿岸,如今才幾個月?上一任的人頭還沒爛成骷髏呢!


    隆安皇帝自己勤儉刻苦,最恨貪墨舞弊之事,雁王又是個不結黨不營私、看著八麵玲瓏實際翻臉不認人的怪胎,呂家人簡直是在那兩位眼皮底下作死。


    倘若功虧一簣,都是這幫自作聰明的小人拖的後腿!


    李豐大怒道:“江愛卿,你把話說清楚!”


    長庚不慌不忙地出列道:“回皇上,臣弟閑來喜歡抄經禮佛,與了然大師私交甚篤,了然大師辭去護國寺住持一職後,便南下江北一帶幫著安頓流民。隻是他白身一個,不便打攪地方官,便隻是四處化緣,宣法講道,從當地富戶那裏籌些善款來解燃眉之急,日前了然大師托人捎回一封私信與臣,訴說災情嚴重,讓臣弟盡快想辦法,然而信中提到江北疫情之嚴重臣竟聞所未聞,信剛收到,真實情況尚未核實,江大人方才一時情急嘴快,皇兄不要怪罪。”


    雁王說著,不帶煙火氣地掃了呂侍郎一眼,隨後目光又似有意似無意地掠過麵色鐵青的方尚書。


    李豐深吸一口氣,森然道:“六部九卿、軍機重地,沒有聽到一點消息,倒被一個……一個布衣破缽的苦行僧人泄了底,此事如果屬實……”


    他沉默良久,咬牙切齒道:“朕倒不知道這朝中是誰一手遮天了。”


    大殿群臣“呼啦啦”地跪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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