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豐十八年三月,風無痕終於迎來了他的四十大壽。他登基十八年以來,雖不能說是本朝最為英明的君主,但至少在勤政愛民上頗有心得。不僅如此,三年前風無方平定西北,一年前嘉親王風無傷在西南各部族中設立司官管轄民政,風無痕又下旨準許外族各民眾內遷中原。這一頭改善民政,一頭整飭吏治,王朝便隱隱顯現出新氣象,各地官員和百姓更是紛紛為皇帝大壽而忙碌了起來。


    京城的一幹權貴卻在為另一件事而操心,就在三日之前,風無痕在朝會上宣布將考慮立儲一事。盡管此前屢屢有大臣上書進言立儲一事,但幾乎都被皇帝留中不發,因此諸臣子聞言不由都是麵麵相覷。直到下朝之後,他們才好似恍然大悟,連忙三五成群地商議了起來。盡管皇帝已經兒女眾多,但是,夠格談得上是儲君人選的卻是寥寥無幾,畢竟,蘭貴妃和已故珣宜皇貴妃的獨生兒子都已經過繼了旁家。


    因此,出現在群臣麵前的儲君人選隻有兩個,那就是皇長子德親王風浩揚和皇四子勤親王風浩嘉。風浩揚的母親如貴妃是風無痕最早的妃子,他自己又年長能幹,因此是最早晉封親王的皇子,其才幹品性都是無可挑剔;而皇四子風浩嘉乃是皇後嫡子,自從協理政務以後也是始終謹慎自持,未曾出過差錯,頭上還襲封著皇帝當年的那個爵位。無論從哪個方麵看起來,兩人都是極為出色,隻可惜皇位隻有一個,在一眾大臣看來,爭鬥幾乎無可避免。


    隻有少數重臣心中有數,盡管海家自海觀羽故去後已經不複當年盛景,但若是真正論起來,京中上下官員竟有三分之一都是出自海家門牆,其中不少還是屬於門生孫兒那一輩。不僅如此,海家下一代家主海浩前乃是皇帝親子,盡管已是承襲了海氏香煙,但這親情猶存,結果就很容易預料了。


    仿佛是為了避嫌,這些天的德親王府更是大門緊閉,一幹下人除了采買之外,鮮有出門的時候,就是碰到打探消息的也是不理不睬,直叫一幫有意巴結的朝臣大為失望。有心人便品出了一點滋味,畢竟,風浩揚把母親那一套學得極為齊全,從不兜搭分外的事情,料理政務也不攬權,因而從皇帝那裏得到的褒獎遠遠多於風浩嘉。即便如此,風浩嘉和這位大哥的關係還是不錯,僅次於他和恭親王風浩容的兄弟之情而已。


    風無痕的萬壽節上,先是一眾嬪妃一一獻禮賀壽,隨後便是皇子公主們上前請安奉承,直把保和殿變得熱鬧無比。由於中午是賜宴群臣,接受朝拜,因此晚上的家宴便都是些皇族中人。由於得了皇帝的旨意,連親王風無清、和親王風無候、嘉親王風無傷全都攜著家眷一起來赴宴,竟是將原本極為寬敞的大殿擠得滿滿當當。所幸風無痕事先有所準備,所有皇孫輩都沒有過來,否則再算上乳母就是又一大群人。


    太後蕭氏這一年已是五十有八,此時見下頭的兒孫輩熱鬧的景象,心中更為歡喜。這些年諸皇子都是日漸年長,成天忙於政務,除了日常請安之外,竟是沒時間在慈寧宮多待,也讓她在皇帝麵前埋怨不已。這一次一大群人在她麵前奉承,立時讓她眉開眼笑,也不知道送出去了多少賞賜。盡管早先也有過不如意,但蕭氏卻也幾乎知足了,皇帝的孝道算得上無可挑剔,皇後又是一個聰明人,家務也料理得幹淨,後宮嬪妃雖多,但好歹也沒出過大紕漏,而她這個太後更是穩穩當當地作了十幾年,也已經算是淩雲開國以來的異數了。


    待到歡宴過後,風無痕單獨留下了皇後海若欣和如貴妃紅如,又把風浩揚和風浩嘉一起帶上,五人隻帶了幾個侍衛,便安步當車地至了奉先殿前殿。由於皇帝和群臣白日已在此地告祭了一次,因此還能隱隱聞到一股濃濃的檀香味。


    風無痕親自拈香,又默默禱祝了一回,身旁的風浩揚和風浩嘉都是一愣,顯然並不明白父皇的心意。倒是海若欣和紅如對視了一眼,默默低下了頭,事到如今,她們心中也分外清楚丈夫的心意,怕是今晚,儲君的人選就要定下了。


    風無痕在案上插了自己的三炷清香,便轉過頭來對著兩個兒子道:“朕知道你們今日極為疑惑,不知道為何要到此地來是麽?朕也不想繞圈子,此地陳列的都是我朝列祖列宗的神主,乃是天底下最神聖之地。朕今日便要你們給諸位先皇上香磕頭,隨後默默禱祝,將列祖列宗告訴你們的話轉告於朕。朕登基十八年,儲位也一直虛懸,若是你們之中有一人今日能讓朕滿意,那朕之後即可向群臣宣布儲君人選!”


    饒是兩個皇子往日都是自負智計,此時也不由亂了方寸。風浩揚正想囁嚅著說些什麽,卻被風無痕揮手止住。“你們無需考慮其他,隻需將列祖列宗的心願說出即可。朕知道皇後和如貴妃平日教你們的都是兄弟和睦那一套,但現在不同,皇位隻有一個,朕也隻屬意你們二人,這個時候再謙讓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風浩嘉偷眼看了看自己的母後,這才輕輕拉扯了一下大哥的衣角。風浩揚心中暗歎,父皇既然已經發話,那長幼有序,他便不得不先出來拈香。鄭而重之地禱祝了一盞茶功夫之後,風浩揚躬身行禮後便退了回來,若有所思地道:“回稟父皇,諸位先皇隻是教導兒臣要對得起淩雲江山社稷。身為皇家子弟,不可被他人他事迷失心誌,事事應循往例,然後依本性而為。”言罷他便瞥了瞥自己的母親,隨後低下了頭。


    風浩嘉隻覺得一陣奇怪,往日的大哥一定會談一些實際的構想,今日卻隻說了這麽簡單的幾句,這實在不符合風浩揚的性格。然而,事到如今,他也顧不上許多,上香禱祝之後,他便回轉了來,神情莊重地道:“啟稟父皇,淩雲曆代先皇告誡兒臣,為政須得看顧百姓得失,不可因私廢公。親賢者,遠小人,無論為君為臣皆是如此。天道不可違,順應天理民心,方可證治世之道。”他自覺說得極為妥帖,因此說完後便規規矩矩地垂手侍立,等待著父皇的答案。


    “罷了,罷了,都是天意,天意!”風無痕揮揮手道,一天之間從未消失過的笑容突然無影無蹤,那一刻間,四人突然覺得,他的身影是那般蕭索疲憊。“所幸你們都是聰明人,沒有給朕再來一次蕭牆之亂,足可見你們兩人的心胸。你們且退下吧,明日朝會朕自有說法。”


    風浩揚和風浩嘉對視一眼,隻得默不作聲地退下,而海若欣和紅如卻仍舊站在風無痕身側,她們清楚,丈夫一定有話要說。


    果然,許久之後,風無痕終於開口道:“朕很慶幸有兩個能幹的皇子,不過,大位隻有一個,朕不得不有所抉擇。朕知道剛才浩揚是有意藏拙,所謂先循往例,再依本心的說法壓根就不是他一貫為人的準則。浩嘉很聰明,對於這種問題也是一針見血,隻是,為君者雖然確實應當看重民心,卻不應一味地順應天意民心,否則便重蹈了黃老之道誤國的覆轍。民心可用,便多有豪強千方百計地籠絡民心起事,所以,得民心者不見得都是清官賢臣,也有可能是居心叵測之徒。”


    幾句話說得海若欣和紅如悚然動容,兩人都是極為聰明的女子,哪會聽不出風無痕的言下之意,隻是紅如卻對風無痕似乎有意立長的心思不以為然。可是,此時此地,眼前兩人的身份都不是她能夠反駁的,因此,她隻能選擇了沉默。


    “皇後,朕知道你在浩嘉身上下了不少功夫,這孩子也同樣好學上進,不過,今日之爭,他確實輸了。為君者雖然需小心謹慎,卻不能丟了自己的本性,否則便一定會被他人蒙騙。”風無痕鮮有對海若欣這般稱呼的時候,因此足可見其鄭重,“朕的其他考量你也應該知道,朕今日不過是試試這兩個孩子罷了。浩揚既然懂得退讓,那朕就放心了,他至少可以作為管事親王輔佐浩嘉。”


    紅如終於鬆了一口氣,她並不是真的那麽與世無爭,然而,若是皇帝一意要立風浩揚為太子,那她在宮中就很難自處了。援引母以子貴之禮,那她就得晉封,可是,皇後尚在,她始終是矮人一頭。再者,皇後又已經育有皇子,風浩嘉又並非那等不爭氣的子弟,哪是那麽容易甘休的?海家勢力已經是遍布朝野,即便風浩揚得了儲位也未必能夠善終。她心中念了無數遍的阿彌陀佛,嘴角卻露出了一絲微笑。


    豫豐十八年三月二十八日,風無痕在朝會上宣布,立四皇子風浩嘉為皇太子。此議一出,朝野皆無聲響,畢竟,風浩嘉早已協理朝政,又是皇後嫡子,無論從哪一點看都無法產生半點非議,隻有一些心向風浩揚的官員頗有些為歎息。


    豫豐十八年五月初,經禮部精心準備後,在太和殿進行了盛大的立儲典禮。禮成之後,風無痕率諸皇子謁奉先殿,隨後至天壇告祭,並大赦天下。


    然而,天下之事禍福難料,豫豐三十二年的一場叛亂使得一切計劃都成為了泡影。風無凜隱姓埋名在宮中為侍衛二十幾年,終於等到了兒子風無玖長大成人,並最終告訴了他事情真相。在從母親遺留下的玉佩中得知事情原委之後,已經憑著賀家勢力封了親王的風無玖終於忍不住作反。盡管在皇帝的雷霆處置下,一幹人等全部伏誅,但皇太子風浩嘉卻在浩劫中雙目失明。


    之後,風浩嘉在多番醫治無果之後,上書父皇請辭太子之位。此時,皇後海若欣已經由於一場大病而去世,風無痕權衡再三,隻得宣布廢風浩嘉太子之位,另立皇長子風浩揚為皇太子,並宣布禪位於風浩揚,自己退居泰興殿。


    風浩揚繼位之後,改年號昭顯,尊其父為太上皇,援引母以子貴之例,晉封其生母如貴妃紅如為皇太後,上尊號仁嘉,並追封已故皇後海若欣為孝誠嘉皇後。風浩揚一生雖未開疆拓土,但馭下極嚴,待所有兄弟卻是寬厚有加,吏治清明處更甚其父,豫昭盛世之後,淩雲再未出過英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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