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公交車回到小漁村,已經是夕陽西下、倦鳥歸林的時候了,因為送別帶來的傷感情緒還沒有散去,便下意識地看向海,忽然在我轉頭的瞬間,看到了葉柯舟。


    她仍然保持著雙手托腮的姿勢,坐在海棠樹下的石凳上,一動不動,像望夫石一樣。


    我想起她父兄的囑托,便走向她,海風吹過來,她的衣服很單薄,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我於心不忍地脫下外套,一個袖子支撐起來,未意她把胳膊伸進去,她猶豫了一下,終於似乎忍受不了冷風,乖巧地穿起了衣服,我給她扣起了一個扣子,她便用外套緊緊地將自己包裹了,就像一隻作繭自縛的蠶,蠶為吐絲,可她呢?


    我忽然為她感到有些不值?


    正要說些什麽的時候,她突然抬起頭,我看到她滿目噙淚,用一種令人全身發冷的聲音道:“你說,他會回來嗎?”


    我知道,她想要得到肯定的答案,可我不願意騙她,又不知如何安慰她。


    待了好久,才道:“如果他會回來,他一定不希望那個最先放棄的人是你。”


    “如果他永遠不回來了,我成為最後那個放棄他的人——他在天國會心安嗎?”


    我知道,她第一次試圖接受“死亡”這個事實。


    “我想他如果真的值得你去等他,那麽他在天國最不願看到的就是你為了等他耽擱了自己的幸福,辜負了自己的青春;這才是最令他不安的事情吧。”


    “其實我也不希望他踏著七彩雲來找我……我隻希望他盡到一個男友的責任就行……陪我看看日出……逛逛街……吃吃燒烤……偶爾開個小玩笑……容忍我的小任性……一起享受平淡生活製造出來的小驚喜……”


    她一點點給我描述夢中的幸福畫麵。


    我忽然想到,我和楚楚現在就是這個樣子,可是我們真的幸福嗎?


    隨著天色越來越暗,海風變得大了起來,天氣也越發的冷了,即使裹著我的外套,她仍然凍得渾身打哆嗦,我下意識地擁緊了她,她也擁緊了我。


    我忽然有一種被海神注視的錯覺,好似感覺犯了極大的錯誤,我下意識地鬆開了些,她看著我,在海水的反光裏,她眼中泛著淚花。


    我猛地一回頭,發現葉嫂正定定地站在身後,不知所措地看著我們,那種眼神好像打碎了花瓶的孩子,充滿了無辜和自責。


    “葉嫂——”


    我第一個反應過來,試圖掙脫葉柯舟的手臂,可葉柯舟仍然沒有鬆開我的意思,仍然像一件衣服穿在我身上,最後索性解開外套的扣子,用外套包裹兩個人。


    我越發的不知所措。


    葉嫂卻道:“晚飯做得了,喊小舟吃飯——你也一起吧——”


    葉柯舟不等我回答,就在呼嘯的海風中,像頂著一把傘一樣頂著我們的外套到了前院。


    “爸,媽——我把小舟喊來了——”


    葉嫂向著葉父葉母表功般道,葉家人都看向我,我這才發現,原來葉柯舟還緊緊挽著我的手,另一個胳膊卻穿在外套裏,我有些尷尬地鬆開她的手,我意識到葉嫂說話的真意其實是“把我喊來了”,他們一家人似乎一直把我當成打開葉柯舟心門的鑰匙。


    “既然來了,那就當在自己家,千萬不要客氣。”


    葉父作為一家之長,當先表示了歡迎。


    “小江——我知道你不吸煙——酒你喝嗎?”


    葉兄雖這樣征詢我的意見,可仍然拿出一壇未啟封的酒來,道:“這是我們漁家人用土辦法釀造的米酒——很有勁道的——多少來一點吧?”


    我還沒說話,葉柯舟就一臉期待地看著我,我不願拂她的意,道:“那就來一點吧!”


    說著,恭敬地用雙手遞過了杯子。


    葉兄給我倒滿了酒,又給葉父倒上,最後才給自己滿上;令人驚訝的是,葉柯舟端起了兄長放下的酒壇,給葉母倒上,又給葉嫂倒上,最後給自己倒了半杯。


    所有人都不解地看著她,她卻渾若不覺,寶寶可能哄睡著了,所以一直沒有打擾的晚餐,彌漫著一絲暖昧的情緒,又有一絲家的喜悅和溫暖。


    “小舟——你今天也要喝酒嗎?”


    葉嫂好奇地道。


    “嗯——喝一點——”


    “是啊——今天有客人來了——我們女流之輩也索性破了戒——喝酒歡迎客人——有句歌怎麽唱來著,對了‘客人來了有美酒——若是那豺狼來了有獵槍’——”


    “你呀,老糊塗了——小江來了,就是貴客——說什麽豺狼——小江你別生氣,我代你老嬸自罰一杯——”


    葉父果然爽快,一仰頭,杯起酒幹。


    我突然感覺不好意思,正要端酒,卻苦於沒有祝酒辭。


    一直沒有主動說話的葉柯舟突然舉杯道:“我祝全家身體健康——小寶寶茁壯成長——”


    她說到這裏就停了下來,用質詢的目光看著我,道:“我這樣說可以嗎?”


    我點了點頭道:“可以啊!”


    說著,我也舉起了杯,順著葉柯舟道:“祝大姑娘越長越漂亮——祝葉兄事業有成,生意興旺——”


    我說話時,葉柯舟一直盯著我看。


    “怎麽了——我說錯話了嗎?”


    我小聲問道。


    “你說‘祝我越長越漂亮’?”


    “對啊,怎麽了,犯忌諱了嗎?”


    她搖了搖頭道:“那我祝你什麽?”


    “你想祝我什麽?”


    “我不知道。”


    看我們車軲轆般說個不休,葉兄提議幹了這杯,大家都喝幹了。


    我發現比起以往,今天的菜很豐盛:一盤錫紙盒金針茹花蛤、一盤爆炒墨魚仔、一盤蔥爆蝦仁、一盤花甲蒸粉絲;一盆海參瑤柱粥——四菜一湯。對於漁家人而言,也許過年才能吃到這樣的一頓飯。


    “今晚的飯菜這麽豐盛,是有人過生日嗎?”


    所有都看向葉柯舟,葉柯舟看向我。


    我摸了摸鼻子道,不自然地道:“怎麽——我說錯話了嗎?”


    葉柯舟顯然憋著笑,終於道:“你來——我就過生日!”


    一時間,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關鍵時刻,還是葉父給我解圍道:“吃菜,吃菜。”


    酒菜吃得差不多了,葉柯舟又殷勤地拿起小碗一一給大家盛米飯,等給我盛時分明比別人冒出很大的一個尖,她的碗卻隻有半碗。


    “小舟——你盛飯怎麽有偏有向——你看看江兄弟的米比我們的多一倍都不止!?”


    葉嫂開玩笑道。


    我不好意思地要把米飯分給大家,葉柯舟卻攔住了我,把自己的碗向大家晾了一下道,“我把自己的那份都給他了——”


    她又向著我道:“我要看著你吃完。”


    “那你呢?”


    “等你吃完了,我才開始吃。”


    葉家人聽到她孩子氣的話,都笑了;一半高興,一半心疼。


    我很快吃完了飯,怕她真的不吃,又等葉柯舟也吃完,剛起身告辭,葉柯舟就站起來。


    “小舟,你送送江兄弟——”


    我知道他是要我送他這個妹妹,便義不容辭道:“謝謝你們的晚餐,我先送柯舟休息。”


    葉柯舟卻什麽也沒有說,隻把我的外套拿在手上,和我出了門。


    外麵的海風更大了,我想今天如果有船出海,最大可能會遭遇海難。


    麵對外麵無邊無際的海,和深不可測的夜,我突然問道:“你害怕嗎?”


    葉柯舟搖了搖頭道,“我不怕。”


    說不怕,卻抓緊了我的手,我想她還是怕的。


    “如果今晚有人行船在海上,多半會有危險。”


    “如果他們遭遇不測,就是海神收留了他們,那是他們的幸運。”


    “原來你們這裏對‘幸運’是這樣定義的?”


    “我們祖祖輩輩生活在海邊,生源於海,死歸於海,我們都是海的女兒和兒子,我的太爺爺死於海上,我的祖爺爺死於海上,我的爺爺死於海上——我的爸爸可能在未來的某一天也會死於海上,我的兄長,我,我的侄子……無一例外都會死於海上……我們是海的民族……死於海是我們的幸運和宿命……有什麽好怕的?”


    我沒想到表麵柔弱的她會說出如此深邃的話來,似乎她比所有人都更加堅強。


    “外麵風太大了,你還是快些回屋休息吧!別感冒了,我看你體質挺弱的。”


    葉柯舟把外套塞回到我手上道:“你是要回我屋裏看看嗎?”


    “你的閨房我就不要進了——我一大小夥子——不合適。”


    “那你認為……大晚上的……我們孤男寡女站在風裏就合適嗎?”


    “我是受你兄長托付要送你回來休息。”


    “那你送我到風裏,就算完成任務啦?”


    有一刻,我真的想看看她閨房裏到底有什麽,可最終還是忍住了好奇道:“你如果不願在這裏受風寒,就趕緊回去休息吧,天真的不早了。”


    “嗯——你也早點休息。”


    葉柯舟的門打開,又很快關上了,我驚鴻一現地看到七段彩虹的一瞥,又似乎什麽也沒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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