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油郎獨占花魁的故事,可以說由來已久,其根源已不可考。


    也很難說,故事中的男女是否真切。


    如今看到的版本,乃是馮夢龍靠著一支妙筆,依著宋元舊作潤色過的。


    故事本身不複雜。


    以現在的觀點來看,還有些狗血。


    講的是美貌聰慧的瑤琴,因戰亂與家人失散,又遭歹人算計,被賣入青樓,淪落風塵。


    這是時代悲劇。


    而男主人公朱重,是個憨厚堅韌,但也不失靈性的形象。


    關鍵是長得很俊俏……


    同時,他因家境淒涼,被賣給油鋪老板。也遭人算計,離了油鋪,流落街頭做個行腳商。


    朱重在賣油的時候,看見了貌美如花的瑤琴姑娘。


    嗯……可以說是見色起意。


    但從後邊的發展來看,更像是一見鍾情。


    朱重聽聞,想要一親香澤,資費甚巨,足足需要十兩。這對他來說,該是不能承受之重。


    然這朱重也非常人,下定決心後,每天都要攢下一兩個銅板。


    如此過去了一年多,愣是被他攢出了十六兩銀子!


    去到青樓時,自被老鴇刁難。到得晚上,卻是抱著醉醺醺的瑤琴,睡了一宿。


    嘛也沒幹!


    還被宿醒的姑娘吐了一身……


    而瑤琴醒來的時候,還問他是誰,緣何睡在她身旁。


    那情景,嘖……


    要麽說朱重並非常人呢,經此之後,不僅沒往心裏去,還越發思念瑤琴姑娘。


    反過來,瑤琴見過朱重之後,越發覺著那些達官顯貴,往往輕賤於她,終非良人。


    又在一個巧合之後,二人定了終身。


    故事最終是個大團圓,有情人終成眷屬。


    不得不說……有些理想化了。


    但不影響,大多數人,都希望聽到的故事,能有個幸福的結局。


    畢竟生活已是如此的苦難。


    楊書也是個頗為熟練的說書匠,故事擺這裏,講自然是會講的。


    但這次的聽眾聽來,卻聽出些不同的味道。


    首先是那群惡少……


    壓根聽不進去!


    這些個紈絝子弟,對升鬥小民的愛情故事,那是半點興趣都欠奉。


    隻是礙於陸五當前,這才不敢造次。


    而陸五本人,倒是聽得津津有味。


    原因也簡單……


    這廝的生命中,都還沒體會過愛情的滋味。


    雖然她老婆很多,但都是朝臣塞來的,別說喜不喜歡,甚至都分不太清……


    他本人又不是個貪圖美色的性子。


    總覺著那些女人,就隻會找事罷了。


    不由感歎:


    “世上當真有如此憨傻,卻又癡情的男子?”


    厲江不用說,已經快睡著了。


    一群人中,內心最為波瀾起伏的,便是淚春姑娘。


    在場的多是男子,也隻有她將注意力,更多的放在瑤琴身上。


    漸漸失神。


    ……


    陰司中,總有許多人背後議論,堂堂玉羅刹,為何偏愛裝扮成花魁。


    其中多有調侃嬉笑之意,卻沒人問過,她為何要這麽做。


    說穿了,諸多怪癖,總逃不開童年創傷。


    便如那瑤琴姑娘一般,玉羅刹很小的時候,也有著相似的經曆。


    大乾國祚四百,也就開始的百年還算安穩。


    往後的漫長時光中,大小起義無算。


    到得近些年,更有兵亂,匪患,種種災禍,與上京城的浮華不同。地方上,有太多人遭受苦難。


    玉羅刹倒不覺得自己可憐,隻因那些最可憐的,都已經死了。


    她甚至有些感謝,那個將其當瘦馬培養的富戶。


    無論那些人的目的有多肮髒,起碼給了她一口飯吃。


    當然,這跟那群人早早被陰司滅門也有關係。


    總不能記恨一群死人。


    從這個角度來說,玉羅刹覺著自己,比那瑤琴姑娘要幸運太多。


    她有天賦,得以被陰司收養。


    且進步飛速,逐漸登至如今的地位。


    但童年那段苦難,隻如夢魘一般,如影隨形。


    這與修為,與地位都沒關係。


    或可稱其為執念,亦可稱其為心魔。


    玉羅刹偽裝,往往化作風塵女子,也是在提醒自己,不能忘記那些苦難。


    這是個吃人的時代。


    人會被當成貨物,交相販賣,若是饑荒來了,還會被餓瘋的災民,作為食物……


    易子相食的慘劇,在漫長時光中屢見不鮮。


    玉羅刹曾親眼見過,那些父母,交換子女時的悲苦。


    與那血紅的眼睛。


    她大可以站在道德的製高點,指責這種行為,但親身經曆過的苦難,使玉羅刹的明白,這罪責不該歸因於小民。


    他們是愚昧的,又渴望活著的。


    真正背負罪責的,該是這個悲慘的時代。


    這便是陰司的使命,當一個王朝陷入腐朽,總要有人舉起義旗,將其付之一炬,繼而功成身退。


    隻可惜,如今秉持這個訓誡的人,已經越來越少。


    更多的人,都從出生開始,就在陰司冥府中享有崇高地位。他們隻想讓自己,以及後代,擁有更長久的權力。


    他們想自己當皇帝!


    “但我不同……”


    心思既定,諸般雜念收起,玉羅刹將思緒放到眼前。


    瞟了一眼陸五。


    心中一笑:“那兩個老東西,大概怎麽也想不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小皇帝,就在我這跟前吧……”


    接著又把目光,轉到楊書那邊。


    此時此刻,他剛剛說到,那瑤琴姑娘遭惡霸欺辱。


    巧合中,得朱重相助,這才成了一番好姻緣。


    玉羅刹聽在耳中,掃一眼坐牢似的紈絝們,嘴角微翹。


    “這姓楊的,莫非在暗示我……哼,還挺會玩。”


    ……


    楊書眉毛一挑,看向淚春。


    心說這廝莫名的氣息,怎麽一陣一陣的……


    那邊看著,嘴上卻不停。


    他也是節選著說,剛剛講到最後:


    “卻說這瑤琴與朱重,夫妻白頭偕老,又生下兩孩兒,俱是讀書有成,得個善終。


    有詩雲:


    春來處處百花新,蜂蝶紛紛競采春。堪愛豪家多子弟,風流不及賣油人。


    這一出賣油郎獨占花魁!實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典範。


    如今,幾位大少聽了去,可有什麽感受?”


    那幾人支支吾吾,始終說不出話。


    陸五微笑:


    “很有趣的故事,你們當真沒什麽想說的?”


    由皇帝帶來的壓力,與楊書的問話就截然不同了。


    必須得回答。


    可這批人,終歸是會錯了意。


    七嘴八舌的言道:“明白,明白,這花魁該是楊先生的,我等再不敢惦記了!”


    楊書:“……”


    心中一個勁兒搖頭,隻覺這幾人真是無可救藥。


    陸五也斥責道:


    “朽木不可雕也!難道就聽不出?這民生雖然艱難,可無論男女貴賤,都有對幸福的追求!都想活的更好!


    你們家世不凡,更該體恤民情,做個表率,不能魚肉鄉裏,為禍民間。


    怎麽就聽出個……楊兄要跟你們搶女人?人需要搶嗎?”


    厲江睡醒了,正在一旁鼓掌。


    “陛……總之說得對!”


    他本想說“陛下英明”,卻被陸五一個眼神逼了回去。


    楊書也豎起大拇指:


    “陸兄好威風!”


    “額……”


    這一下,陸五方才反應過來,自己又如往常一般,教訓起這幾個惹是生非的二世祖,倒是忽略了場合。


    尷尬一笑,說道:


    “咳,都是熟人,說幾句而已。不威風,不威風!”


    楊書又不傻,此番算是確定了這廝的身份。


    但人家要藏著,倒也沒必要戳破。


    又覺著那幾個紈絝礙眼,便伸出手指,點了幾下。


    卻是施展了入夢之術。


    且讓他們,好生在夢裏受番折騰。


    便化身女子,唱一出竇娥冤!而這位陸大少,唱罷竇娥冤,就再長一出小白菜!


    施術作罷,他也不顧那些個伴隨如何慌張。


    隻告知幾人並無大礙,就拉著他們往外走去。


    淚春姑娘笑容溫婉:


    “先生的故事,倒讓人想起了許多過去……唉,隻是不知,小女子能否如瑤琴一般幸運,遇著個真心待我的良人!”


    ……


    幾人說話的當口,卻還不知,足有兩路大部隊,都在往這邊運作。


    先是二先生得了消息,聽說小皇帝又偷跑出宮,便帶著人往這邊趕。


    而棋館中,陰司布置的人手,也往轉輪王那邊遞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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