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晏帝去福壽宮時,薛太醫已經開了藥,見皇上問起病情,隻道是心中鬱結難消,要多多休息,調理好了也沒甚大事,但若是調理不好,鬱結越積越深,後果不堪設想。


    站在床邊半丈之外的地方,大晏帝隻淡淡地看著床上的女人。床上的女人就算保養得很好,鬢角也開始生出幾根白發,此時的臉上盡顯憊態,竟沒了以往的盛氣淩人。


    “太後,您也聽到薛太醫的話了,平日裏莫要再操些煩心事,朕擔心不說,累垮了您自己的身子可不好。”


    話中帶著一種太後早已熟知的冷漠,太後心中無奈一歎,就算到了晚年亦不讓她安生麽?


    “走吧走吧,哀家乏了困了,皇帝也不必陪著哀家了,有落梅在這就好。”太後看著他的方向,雙眼疲困地竟有些睜不開,此時的他背對著光線站在她的麵前,麵部表情看不甚清楚,而那傲然挺立的身子卻讓她恍然間想起了曾經的先皇。先皇的身形跟他差不多,隻是大晏帝更俊美一些,有幾分長得像已逝的蓮妃。想到蓮妃,太後隻覺頭痛欲裂,幹脆閉上了眼睛,歇息起來。


    大晏帝靜靜看了她幾眼,轉身而去。行至殿門,終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旁站著的落梅,隨口囑咐了一句,“好生伺候著太後喝藥。還有——”頓了頓才道:“後宮若是有妃嬪前來探望太後,都擋了吧,就說是朕的旨意。不要讓她太過操勞。”


    “奴婢明白。”落梅心中驚詫,麵上卻十分恭敬地應下。應答的時候大晏帝已經幾個健步離了福壽宮。


    落梅走近床榻邊,將太後身上蓋著的被子輕輕撚好,想了許久還是忍不住多嘴道:“太後,奴婢看皇上心裏還是放心不下您的,不然也不會說出方才那一番話。”


    “……哀家養了他將近二十年,最後換來的也隻是這樣罷了……他心裏的恨意哀家又豈會不知?”太後歎道,眼中那一刻的滄桑竟讓落梅忍不住為這個世上身份最高貴的女人心疼,或許如今的她是受萬人敬仰的太後,可到頭來,除卻太後這個身份,留下的又有什麽?頤養晚年,這個頤字又體現在何處呢?


    按大晏帝所吩咐的話,前來探望太後的妃嬪都被落梅擋了回去,包括琪貴妃和彥妃亦是如此。太後這一病就是四五天,到六月初八這一日,病情最為嚴重,頭痛得似要裂開。尚醫局的薛太醫又被連著召喚了好幾次。


    這一日,大晏帝隻去探望了一次便再未去過,隻吩咐了下人好生照料著。


    “皇上,您怎的來了?不需要處理政事麽,太後那邊也……”葉靈霜沒想到大晏帝這個空檔還來了自己宮中,本是抱著小天瑞輕聲細語逗弄著,懷中的天瑞也朝她咯咯地笑,見大晏帝來葉靈霜便忙收了麵上的笑意,作勢就要將懷裏的小天瑞交給乳母。


    “霜兒,讓朕抱抱自己的兒子。”大晏帝半路接過了她手中的嬰孩,一旁候著的乳母見狀後識趣地退了出去,隻在外麵等著吩咐。


    大晏帝低頭認真打量著懷裏的小人兒,原先還有些僵著的臉一點點柔和下來,嘴角也慢慢露了一絲笑意。嗬嗬笑了兩聲,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圓鼓鼓的小臉,那水做的臉蛋便被他的手指輕輕戳了兩個窩兒。肉團兒似的小人伸出兩隻胖乎乎的小手揮舞著,大晏帝微一低頭,那小手便拍在了自己的臉上,輕輕地、柔柔地、沒有半分力道,幾乎是軟到了自己的心坎裏。


    “以後在朕的麵前不必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想笑就笑,不高興了也可以繃著臉,朕都不會怪你。”他沒有抬頭看她,葉靈霜卻能想象出他此刻低下的那張臉上一定是柔和中帶著幾分寵溺。


    “太後本就跟你們無甚關係,又何必非要像其他人一樣做出一副關懷擔憂的樣子,連笑都要忍著。”他又道。


    “皇上。”葉靈霜輕喚了一聲,朝他坐著的地方挪近,腦袋一歪,枕在了他肩膀上,聲音低柔,帶著一種奇異的撫慰人心的力量,“妾方才笑是因為看著懷中的天瑞時,心裏滿漲著幸福,看見皇上沒有再笑,不是因為太後如今病著的緣故,而是妾在看見皇上後著實笑不出來。皇上心情不好,妾又如何好得起來。皇上曾告訴妾,和妾第一次相逢的那次也是……蓮妃的忌日。”她緩緩抬頭,將他一直微微垂著的頭抬起,雙手捧住他兩邊臉頰,看著他深邃的雙眼道:“皇上可否答應妾,以後的這個時候,都不要隻想到是蓮妃的忌日,也要想到妾和皇上的初次相逢可好?那樣的話,皇上的心情或許會好上許多……”見他沉默不言,雙手便往裏一收,擠了擠他臉頰上的硬肉,“好不好?”她再問了一次,竟帶了一份撒嬌的味道。


    大晏帝忽地輕笑出聲,本想騰出一隻手攬住她腰,卻又怕懷裏的小家夥兒被自己一不小心掉在了地上,隻好先將他安置在一邊,任他睜著兩隻烏黑的眼睛盯著這處。


    “霜兒,朕真不知該說你傻還是別的。”他歎了口氣,將她整個兒地環入懷中,“朕確實有些煩躁,卻不至於不開心,母妃已經死了這麽多年了,但因為是父皇眼中的罪人,後來便少有人記得她的一切,即便是忌日又有誰敢為她燒哪怕一串紙錢呢,朕隻是恨自己沒法還她一個清白罷了。說來也奇怪,母妃她真正陪著朕的時間也隻有七年,太後卻帶著朕將近二十年,可朕心中全是母妃的好。在那段時間裏,朕隻敢偷偷去翠荷殿看母妃,本以為太後根本不知道,後來才發現自己每一次的動作都被她看在眼裏,剛開始她放任著朕不管,後來終於忍不住對朕發了火,再不許朕去翠荷殿看母妃。


    朕以前或許會畏懼她、尊敬她,可是自從朕登基為帝的前兩年,忽然查到她跟母妃的事有關,自那後,朕再也沒法像以往那樣尊敬她,相反心裏對她的怨恨越來越深。朕知道太後無所出,收養朕隻是為了幫朕奪得皇位,自己好坐上現在的位置,朕便將心裏的恨一直藏著,借助太後的勢力登上了皇位。太後在朝中本就有一定的影響力,又因著她與花將軍的……交情,朕登上皇位不算難事。朕本想著做了高高在上的皇上後,便可好好讓母妃頤養天年,可是!朕才登基為帝,母妃她就死了!你說,可笑不可笑!朕敬太後,卻更恨太後!”大晏帝像是對人傾訴心中的煩悶鬱結,更像是兀自吞吐著自己的蝕骨恨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是以沒有發現花將軍三字一出時葉靈霜身子明顯一震。


    葉靈霜什麽都沒有說,隻是纖手一下下撫過他後背,似把他當成了一個受了傷的孩子。她從不知道,一向冷漠深沉的大晏帝竟也會說出這麽多愛恨交織的話,隻是,他的痛苦有人傾訴,那她的呢?皇上,花梨月也許從不怪你罔顧她的性命,她恨你隻是因為你……傷了她的家人。你要的天下與花家何幹呢,他們到底礙著了你何事?


    “哇——”被放在榻上一角的小肉團兒動了動身子,似乎哪裏不舒服,大聲哭叫起來,很不客氣地打斷了擁著的兩人。


    葉靈霜連忙從大晏帝懷裏退出,抱起他輕輕哼聲哄了起來。


    大晏帝頭次聽見這嚇人的哭聲,不知所措地跟在葉靈霜身邊一齊哄著,隻那粉嫩的小娃哭起來就跟天上發大雨一樣,怎麽也止不住。


    “再哭!你再哭試試?信不信朕讓你小肥臀兒立馬開花?”大晏帝被這哭聲震得心煩意亂,不由低嗬一聲道。


    葉靈霜嫌棄地瞪了他一眼,“皇上,您這是做什麽?妾知您不會哄孩子,您還是乖乖在一邊呆著吧。”


    大晏帝本欲爭辯兩句,豈料一句話還未說出來便見馨妃懷中的小家夥兒已經停止了哭鬧,不由大笑一聲,心情爽快至極,“霜兒,瞧見沒,朕的話一出,皇兒果真不哭了,哈哈……不愧是朕的皇兒,這麽聽父皇的話,好,甚好,哈哈……”


    葉靈霜鬱悶地盯著懷裏的小家夥,頓時無語。


    ————————————


    福壽宮。


    應太後的話,落梅在福壽宮中留了一盞燈,在床前一直守到太後入睡,落梅才敢離去。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啊——”從未做過噩夢的太後這一天晚上從夢魘中驚醒,滿頭冷汗。落梅聞聲趕來,見太後那目露驚恐,大汗淋漓的樣子,心中一急,便要去喚太醫,卻被太後製止。


    “無事,不用去了。哀家想起來念念佛經,落梅,給哀家掌燈。”太後從床上掀被而起,落梅連忙取了外衣給她披上,才又加了一盞燈,殿內頓時亮堂許多。


    太後手拿一串佛珠,桌上攤著一本經書,口中快速默念起來,心中久久無法平靜。


    近日,宮中又起了流言蜚語。幾個小宮女竊竊私語起來。


    有宮女道:聽聞冷月殿裏麵住著的孟充儀這幾日瘋癲得厲害,一見有人靠近就嚇得臉色發白,厲聲吼道,“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不是本宮想害你!”


    還有宮女添油加醋道:孟充儀以前還是賢妃的時候好像暗中害過不少人,這會兒怕是有鬼魂上門索命了。


    有嬤嬤路過此處,一身高喝,眾人退散。


    “皇帝,最近宮裏的流言你也應該聽見了,哀家既然是禮佛之人,或多或少也相信這鬼神之說,宮中陰氣重,哀家覺得該找幾位驅鬼大師設壇作法,驅散一下宮中的陰氣。”太後養了幾日後,身子恢複了大半,麵上又恢複了先前的血色。


    聽聞這話,大晏帝心中不由冷笑一聲,“太後是覺得,朕雖貴為真龍天子,身上的正氣卻壓不住這宮中邪氣麽?”


    “皇帝多慮了,皇帝所在的地方陰鬼自不敢纏身,可是後宮之大,皇帝你總不能處處拂照。哀家覺得皇帝日理萬機,萬不敢讓皇帝你再分神出來做這些小事,不如哀家讓祥雲寺的幾位大師進宮誦經幾日可好?”


    “太後難道不知佛門之人最喜清淨,又怎會願意到皇宮這種繁華之地停留。若太後實在覺得後宮陰氣重,朕去找幾個會驅鬼的道人來宮中作作法便是。”大晏帝不緊不慢道。


    太後不知他竟這麽快答應,有些訝異地盯著他,“皇帝要去哪裏找道人?”


    大晏帝忽地勾唇一笑,笑意中含著幾分嘲諷,“太後有所不知,朕的朝臣中有一人可是學識廣博,精通各種五行八卦和奇經之術,這人自然也通些門道。太後既然為了此事吃不香睡不著,朕豈敢怠慢。”


    太後臉色一白,聽出了他話中明顯的譏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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