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燭,也就是黃泉河恪守棺下那陰魚。


    此時一縷分魂化作書生模樣。


    正站在京都郊外的桑樹村外,舔著唇目露欣喜,低語一句“找到了”。


    他抬腳進村。


    瑟瑟有聲的細微輕響傳來。


    竟是那一顆顆如屋高的桑樹在顫動。


    每一片桑葉都隨著陰燭的移動緩慢朝向他轉向。


    齊刷刷的猶如閱兵場上行注目禮的方陣。


    這詭異的一幕絲毫沒有引起陰燭的注意,他臉上的笑意正濃,腳步正穩,不急不緩,每一步都像是經過丈量一般,一模一樣的尺寸。


    “幹什麽的?”之前攔過陳風的那黢黑大漢,又端了釘耙指向陰燭。


    釘耙上還掛著牛糞雜草,熱烘烘的熏味尚未散去。


    “來收賬的。”陰燭鼻頭一蹙,聞著那味,語氣恬淡。


    “收什麽賬?”大漢緊了緊釘耙,踏前一步,攔住陰燭去向。


    “屁話真多。”陰燭腳步輕踏,也不見他如何動作,那釘耙陡然起火,順著木杆竄向大漢雙手。


    你說大漢傻不傻。


    抱著火釘耙上竄下跳,甩來甩去,也不曉得放手。


    奇就奇在,這大漢不吵也不叫,任由火勢蔓延全身。


    不消小會,火勢退去。


    一個黑枯發焦的抱釘耙的焦炭人,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陰燭冷哼一聲,搖了搖頭,似在苦笑,又似在嘲笑。


    他越過焦炭人,繼續往前,慢慢消失在夜色中。


    朝向他轉向的桑樹葉,就像失去了磁鐵的牽引,一層層,一樹樹,有條不紊地扭正自然的葉姿。


    許久。


    焦炭人啵滋輕響。


    如雞蛋破殼的聲音,由稀鬆到密集。


    焦炭人身上連帶著釘耙上的黑殼,層層剝離,露出綠油油的青蔥。


    那黢黑大漢抖了抖,青蔥中來。


    人連著釘耙,竟是一截人形帶岔的桑木。


    他晃了晃腦袋,繼續端著釘耙,村中巡邏。


    似先前發生的一切,隻不過是一場做過就忘的夢。


    若早之前陳風遮眼一開,定然會發現這異常。


    可惜,遮眼是被動技能,不是主動技能。


    擱你,你也不會有事沒事開著遮眼,瞎基爾亂瞟。


    當初生死墟那會,陳風開遮眼看墓,就是看了琉璃本體的大凶罩,差點瞎眼,過那以後,陳風就心裏起了陰影,沒事不要瞎瞅瞅。


    有時候啊,眼前清明不見得是好事,水至清則無魚嘛。


    陰燭踱步前行,不緊不慢。


    在欣賞桑樹村的一草一木,眼中似帶著一股陷入回憶的恍惚。


    “還是熟悉的味道啊。”陰燭張開雙臂,微眯雙眼,深深吸氣憋住,久久才吐出一口悠長的濁氣。


    他站在常春家門外,深吸口氣,輕輕推開半掩的院門,望著窗紙上映照出的一老一少兩個融為一體的身影。


    陰燭的嘴角下意識翹出弧度,“捉蟲郎,幾百年不見,你還是喜歡自導自演玩弄人,你不膩嗎?”


    屋子裏,土炕之上。


    老得都快走不動的老伯常春,正在揮汗如雨,辛勤耕耘。


    他家的年輕小媳婦,渾身是新鮮的鞭痕,被捆著密密麻麻的花樣繩索,動彈不得。


    這繩索花樣組成的圖案,怎麽看,都像一網網密集埋在地下的桑樹根須。


    “我的,我的,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常春雙目猩紅,眼球布滿血絲,連抓帶吼,身子一顫,再顫,整個人如同氣球漏氣,肉眼可見消瘦了一圈,慢悠悠頹然倒在土炕上。


    “無趣。”那小媳婦索然無味地推開死豬一般的常春,身子一緊,伴隨著嘣嘣嘣的聲音,她身上的繩索落成了一地的根須。


    她半臥起身,摸著身上新鮮的累累傷痕,還饒有興趣地拿手指刮了一層血肉,塞嘴裏吮吸。


    她一臉愁容,耷眉順眼,一蹙一笑,似天生就是一副逆來順受的氣質。


    她往窗外望去,隔著窗紙嘴角蘊出一抹笑意,“剛見過陽暝,又見陰燭,這陰陽火靈,齊聚桑樹村,是扶桑神木要複活了嗎。”


    窗外。


    陰燭遙遙相望,隔窗對話,“捉蟲郎,扶桑神木早已被毀,如今隻剩下殘木在這桑樹村等待枯木逢春的時機,至於祂能不能複活,其實你我心知肚明,這次來,我隻想帶走陽暝,別不承認,你知道的,我與陽暝陰陽一體,她在還是不在,我自然知曉。”


    “老朋友多年未見,何不進屋敘敘舊,大家同出扶桑,本就應該扶持。”捉蟲郎刮著身上的新傷,轉而以指代劍,狠狠刺穿常春的肋骨,把他軟塌塌的身體舉到眼前,眼中是津津有味的樂趣。


    常春渾然不知疼痛,體內如同注了過量麻醉劑,嘴裏還在呢喃,“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陰燭搖頭,語氣不喜不悲,“當年若不是你用混沌剪俢了神木的主枝,虛空獸又怎麽有機會……”


    一聲譏笑打斷陰燭的話。


    捉蟲郎笑道:“若不是我,你們兩個,能有自由?若不是我,能有你們後來呼風喚雨的事?”


    “是,托你的福。”陰燭的眼中閃起的恨意一閃即逝,“我與陽暝被你一剪,一分為二,差點沒死在那場大戰中。”


    窗內是久久的平靜。


    繼而一聲歎息,捉蟲郎略顯失落的聲音響起,“說那些還有什麽用,論起來,我們整個扶桑一係,都被虛空獸算計了,我不也斷了根基,落在這世俗澆灌扶桑殘木,等待祂枯木逢春,就當是贖罪罷了。”


    “贖罪?”陰燭的嘴角滿是不屑,“你贖得完嗎,掠奪活人,以陽氣澆灌,天道可欺?”


    “天道自不可欺,所以……”捉蟲郎推開窗戶,雙臂枕在窗棱上,笑意盈盈對著陰燭道:“所以就拿你和陽暝來澆灌吧。”


    陰燭眉頭一挑,後撤半步,稍加思索,眼中露出明悟,駭然道:“你不是想等待扶桑神木枯木逢春,你是想將祂煉化?”


    “說對了,蠢魚。”


    “陰陽兩魚雙吃,得虧捉蟲郎親自下餌。”


    “既然你這麽想和陽暝合為一體,滿足你。”


    三聲不同的聲響,分三個不同的方向圍攏過來。


    暗中人影浮動,現出三人。


    一人,全身籠黑袍,臉上麵罩,隻露陰霾雙眼。


    一人,麵沉如水,臉上有絡腮胡須,淒苦的臉色,如同死了爹娘。


    一人,身高六尺,肌肉虯結,滿臉的桀驁不馴。


    ………………


    三位何許人也?


    掘穴工首領,尊侍。


    斬妖殿小旗,林小牧。


    南鬥科稱魂師,七殺二號。


    陰燭初不見慌亂,稍許,眉頭緊鎖。


    “別費勁了,一縷分魂想要聯係本尊?怕是癡心妄想。”捉蟲郎跳出窗來,與另外三人封死了陰燭的退路。


    尊侍手中一提鳥籠,籠中有一萎靡昏迷的獨須紅色錦鯉。


    他抖了抖鳥籠,無形的網,籠罩天地,這常春小院,隔絕內外,成了一方獨立的小空間。


    “你……”陰燭盯著尊侍,本想說身為黃泉行走,你怎麽敢的?轉念一想,既然人已在此,再說這話,就顯得有點白癡。


    尊侍似看穿陰燭所想,恥笑一聲,“區區黃泉,還不被尊主放在眼裏。”


    “我懂了,你是當年那亂了陰陽的虛空妖獸的人。”陰燭的臉上,漸漸凝重,他轉而又麵向另外兩人,“你們呢,又是為何?”


    林小牧摸一把臉上的絡腮胡,懶得搭理。


    七殺二號捏出響指,甩了甩脖,嗬嗬一笑,“就是想吃生魚片了,這個理由夠不夠。”


    陰燭搖了搖頭,眼露譏諷,“不說我也能猜到,就憑你們?也妄想煉化扶桑殘木的靈韻?你們……怎麽敢的呀。”


    他未等眾人回應,又搖頭補充道:“我去過劍爐廢墟,推演過因果,從所謂的妖市到賭坊再到劍爐,這麽大的陣勢,就為我的分魂和陽暝的殘軀?你們所謀,除了煉化殘存靈韻,恐怕遠不止此吧。”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待到將來切了你的本尊下鍋,再告訴你。”七殺二號叫一聲“動手”,率先出手。


    他雙手掐訣,快出一道殘影。


    衝天的怒吼響起,一條半化蛟的巨蟒,具現而出。


    林小牧見那巨蟒形象,眉頭一緊,心情沉重。


    這巨蟒是他老娘巔峰時期一半的本命精華,當初林恩達第一次壽終正寢,蟒妖為了複活他,跟前來勾魂的七殺二號大打出手,後來,以一半本命精華當報酬,得了複活林恩達的法子。


    七殺二號,煉化掉這本命精華,當做自己的手段之一。


    此時的巨蟒,早已不是林小牧老娘了。


    林小牧悲從心起,半妖血脈,全身鱗化,銀白色的光澤覆蓋全身。


    他全身激蕩起皺,層層疊疊蛇鱗摩擦,發出響尾一般的嘀鳴。


    他就有如身覆銀甲的披甲戰士,瞳孔直接豎成蛇眼,黃茫湛湛,配合魅惑技,腳步一蹬,朝陰燭衝天而去。


    那尊侍自是不會施展陰陽道,這黃泉行走的東西,此時施展,豈不是會成為陰燭的助力。


    他解下自己的腰帶,隨手一抖,一條撕裂虛空的黑菱炸響。


    這是虛空獸身上的體毛,單單一根,就有斬斷虛空之威,可想那虛空獸本尊,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捉蟲郎不進反退,腳下土中鑽出一截青綠嫩芽的桑枝,那枝椏上一把兩色流轉,處於混沌的大剪刀。


    她伸手一抓再一抽,一把樣式普通到跟裁樹剪一模一樣的剪刀被她雙手握在手中。


    捉蟲郎,裁樹剪,扶桑木。


    她本是當年為扶桑神木修剪枝椏,澆水捉蟲的傭人。


    能修剪神木的剪刀,能是普通神兵?


    這混沌之氣溫養的剪,又叫龍咬牙,喻那一剪之力,可堪比神龍咬合。


    麵對四人圍剿。


    陰燭搓臂成圓。


    隻見陰陽流轉,一道太極圖從他腳下鋪展開來。


    兩道星光閃耀。


    璀璨烈陽,幽冥鬼火,交相輝映,兩種顏色的火焰,流傳出陰陽二色,說不出的詭異。


    隻是那陽火旺盛,陰火虛無,不太實在。


    扶桑木上陰陽魚,作為世所罕見的火靈,本是一體陰陽太極火,可演化萬千真火的存在。


    隻不過,此時的陰燭隻是一縷分魂,其另一半陽暝隻剩被困殘軀,這陰陽太極火的威力大打折扣。


    所謂孤陰不生孤陽不長,這看似凶猛無比的太極火勢,隻是出現,就曇花一現,剩下陽火經略。


    陰燭以有缺陰陽太極火獨對四方猛攻,弗一交手,就處於被動。


    四人配合嫻熟,這一出,似演練了許久。


    捉蟲郎龍牙咬開路,剪刀上下咬合,似有龍吟之聲,那陽火被剪出一條愈合緩慢的通道。


    一剪破火防,此剪威力恐怖如斯。


    身覆鱗甲的林小牧緊隨其後,循著通道欺身近前。


    陰燭眼神收縮,陽火覆手,碩大的火拳淩空炸響。


    七殺二號的具現巨蟒後發先至,靈活無比,頂住林小牧身體,將他淩空帶離。


    林小牧豎瞳閃耀,魅惑技直衝陰燭元神。


    陰燭元神刺痛,短暫眩暈。


    放在平時,這一秒不到的眩暈,不構成任何威脅。


    但在四人合擊下。


    陰燭。


    危。


    尊侍的黑菱以刁鑽的角度抽中陰燭。


    虛空炸響,空氣中裂開來規則不一的暗紋,陰燭的身體直接殘破,消失的血肉,似憑空蒸發。


    他腳踩太極,火勢燎原,陽火陡然加劇,比先前猛漲十倍不止。


    隻見這小空間猶如火山爆發,數十股烈焰熔漿噴薄而起,又被隔絕的鳥籠陣法擋在半空。


    遠遠看去,那爆粗的熔漿開花一般四散濺射。


    這小院千瘡百孔,小空間下起了漫天的熔漿飛花。


    陰燭嘴角微揚,拇指擦了擦唇上的鮮血,這一手藏拙的伏筆,果然出了奇效。


    四人狼狽不堪,身上盡是被熔漿烈焰澆燙的斑點。


    不過。


    這並不足以致命。


    “哼,困獸之鬥。”捉蟲郎反而收起龍牙咬,一拍地麵,小世界裏青脆點滴,綠芽陣陣,一截又一截的桑樹枝,破土而出。


    “你,不可能,扶桑木的靈韻,你是怎麽煉化的。”陰燭眼中露出駭然,陷入短暫的恍惚。


    “雖說不多,但是對付你,足夠。”捉蟲郎以毫末扶桑靈韻澆滅熔漿烈焰,似抽空了她全身的力氣。


    她伸手一指,叫道:“別被他的表象欺騙,能控黃泉的陰魚,眼下都是裝的。”


    不得不說,最了解你的敵人必定是以前的自己人。


    即將偷襲成功的尊侍聞言,不進反退,黑菱虛抽,抽的方向不是陰燭,而是自己的身後。


    那裏,空空如也。


    卻是虛空炸響,憑空一口石棺斷成兩截。


    那石棺之中,黃泉水宣泄而出。


    幽黃的深沉色,取代了暗紅的小世界。


    “早防備你這手了。”尊侍拔毛一樣拔下頭上一根明顯粗過其他毛發的卷毛,直接投進黃泉水。


    那卷毛直接融化。


    融化的同時,出現一口黑洞。


    那黑洞喝風一般,直接將黃泉水吞了大半。


    黑洞閃爍數次,啵地一聲,消失得無影無蹤。


    同時消失的。


    還有。


    在太極火中漸漸消融的陰燭。


    “不好。”捉蟲郎大叫,“黃泉水,真正的陰燭分魂在黃泉水中,他的目標是陽暝。”


    “晚了。”剩下一半的黃泉水中,浮起一張書生臉,以詭異的扭曲水身觸碰到鳥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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