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瘋子和洋娃娃(3)


    明明是盛暑的夜,蟬在窗外熱得知了知了地叫,燥熱的風順著窗簾吹得窗頁開開合合,空氣粘稠悶人……


    宋書卻覺得渾身都冷。


    宋成均提及她時不掩厭煩的眼神話語,穿插著他對宋茹玉的溺愛親昵,那些亂七八糟的畫麵與聲音在她腦袋裏衝撞得支零破碎。


    她冷得忍不住抖。


    直到被少年從身後抱住。


    她被他從那片一個人的冰天雪地裏帶離。


    宋書還咬著他的手腕,在他的誘導下笨拙地發泄情緒。


    而少年嘲笑她。


    “沒吃飯嗎洋娃娃?能不能用點力氣。”


    “……”


    “還是說,你對你那個垃圾爸爸的恨意就這麽輕?”


    “……”


    宋書更用力地咬下去。


    腥甜的血流進嘴巴裏,抱著她的少年疼得輕嘶聲地抽氣,然後她聽見氣聲裏更恣肆的笑意。


    “這樣才對啊洋娃娃,疼得越厲害越忘不掉。”


    “……”


    “等再久沒關係,我陪你一起等。時間到了的時候――”少年嘶聲笑了起來,陰暗也沙啞:“我們讓他們也哭。他們哭的時候我們要笑,越大聲越好。”


    “……”


    宋書想大人們說的沒錯,秦樓確實是個危險的瘋子,還藏了滿心流膿的瘡和疤。


    但他是唯一給了她溫度和擁抱的瘋子。


    那他是什麽都沒關係。


    ……


    發泄情緒的後果有點慘烈。


    宋書跟在秦樓身後去傭人房找包紮用的藥和紗布時已經將心思平複,然後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愧疚”這種情緒。


    順著長廊深色花紋的地毯,少年背影瘦削,垂在身側的左手袖口挽起來到手肘位置,露出來的皮膚在光下透著上了釉的瓷一樣質地的白。


    兩道牙印躺在手腕位置,很紮眼。在長廊柔軟的光下,暗紅的血順著指尖滴上地毯。


    傭人房裏輪值的傭人嚇了一跳。


    秦梁有多寶貝這個秦家獨苗苗的孫子,隻從秦樓平日完全不受束縛的行徑也可見一斑。要是被秦梁認為是他們的疏忽或者失誤導致得秦樓受傷……


    傭人一臉快哭出來的表情翻出裝著藥和紗布的醫藥箱,“少爺您這是怎麽弄的啊?”


    秦樓伸手一遮,擋住傭人探視傷口的目光。


    傭人看不到的地方,他朝沒表情的女孩兒咧開嘴角笑,然後不在意地說:“摔兩個花瓶玩,不小心劃了。”


    傭人一噎:“……”聽聽這叫人話嗎?


    傭人找出稀釋過的酒精,準備洗手給秦樓做包紮,卻被攔下了。


    “不用你,”秦樓笑笑,回頭,漆黑的眼直勾勾地盯向身後的小姑娘,“有人幫我弄。”


    傭人這會兒才注意到之前被秦樓身影遮擋的宋書,他遲疑,“是不是不太會?”


    “你會嗎?”秦樓問。


    宋書看了看紗布,搖頭。


    傭人鬆口氣,剛要上前,秦樓從他手裏拽過醫藥箱,硬塞給麵前的女孩兒,“那就學。”


    “……”


    “作為我的‘洋娃娃’,怎麽能這點事情都不會?”


    “……”


    等兩人出去了,傭人才搖著頭歎氣:得虧小姑娘脾氣好,換個暴躁的,紫藥水都能潑他們少爺臉上。


    上藥地點在宋書房間。


    宋書費了一番功夫後,把秦樓的左手手腕用繃帶纏起鼓鼓囊囊的一圈,然後打了一個有點醜的……蝴蝶結。


    秦樓對著蝴蝶結挑了挑眉。


    “你這是報複我呢?”


    宋書沒表情地盯著那隻確實很醜的蝴蝶結,眼神裏極為罕見地多了點認真思考的情緒。


    房間裏又安靜幾秒,在秦樓也沒指望會得到回答的時候,他聽見那個有點發澀的女孩兒的聲音響起。


    “我隻會,這一個。”


    “……”


    秦樓突然轉回頭看向女孩兒,眸子黑漆漆的。盯了幾秒,他嘴角勾起來。


    除了那些單字節雙字節外,這是他聽見宋書說的第二句話。


    隻對他一個人說的。


    秦樓突然發現自己想要聽到更多――越多越好。


    但是想撬開這個小蚌殼,那可太難了。


    秦樓眼底焰火似的情緒撲朔了下。


    他想了想,覺得來日方長,就把心底的火苗壓下去。


    “我回去了。有人欺負你就去三樓找我,我的玩具不能被別人玩了。”


    宋書抬頭看他。


    雖然女孩兒沒說話也沒搖頭,眼裏仍舊空洞,但秦樓就是從這空白的眼神裏讀出了拒絕。


    他輕挑眉,“有問題?”


    宋書站在原地想了想,轉過身走去床頭,翻起了背包。


    秦樓就耐著性子倚在牆根等著。


    幾十秒後,女孩兒走回到他麵前。


    一隻被弄得亂七八糟的六階魔方被她舉到他麵前。


    秦樓一愣,笑了起來,眼神幽沉。“洋娃娃,你這是在指使我給你複原魔方?”


    這語氣,如果換了宋茹玉或者其他孩子大概又要嚇哭了。然而宋書仰起沒表情的小臉,點了點頭。


    魔方又往前擎了擎。


    秦樓眼神一獰,笑容消失,聲音也低下去,“我是不是給你臉了?”


    宋書沉默。


    然後她慢吞吞地垂回手。不沮喪,不懊惱,也不難過――還是很安靜。


    秦樓覺得一種無名的火在心裏灼,燒出無數的孔洞,然後又從裏麵竄出來,讓他渾身發燙、惱怒。


    宋書轉過身,準備把魔方放回去,突然感覺手裏一空。


    她茫然回頭。


    擰著眉的少年眼神格外地凶戾,瞪了她一眼後低下頭,他沒在意受傷的手,將魔方審視一圈後飛快地轉動起來。


    手好看的人做什麽都像畫一樣。


    宋書安靜入迷地看了一會兒,不知道過去多久,她自己的手突然被扯向前。


    “啪嗒”一下,魔方被不客氣地拍到她手掌心。


    “……是給你臉了。”


    少年說完,低低沉沉地看她一眼,眼神很是不善。


    然後他轉身走了。


    宋書站了一會兒。


    然後她抬起手,把魔方舉到麵前,一麵一麵地看過去。


    幾秒後。


    女孩兒嘴角突然勾起很輕很輕的一點笑。


    第二天早上。秦梁奇跡般地發現他的孫子竟然出現在一樓的餐廳裏。傭人們和秦扶君宋成均一家更加震驚。


    原本還是昨晚晚餐的座次因此多了一套餐具,傭人們在往哪兒安排的問題上犯難的時候,秦樓已經堂皇地走進來。


    他停到宋書身旁,單手拉開了高背椅。或許因為使不上力,椅子被他拉得歪歪斜斜的。


    秦樓也不在意,直接坐上去。


    秦梁最先回過神,“你怎麽……轉性了?不自己在樓上吃飯了?”


    “嗯。”秦樓懶洋洋地應了。然後他側過身,目光掃向身旁。女孩兒坐在那張高高大大的高背椅上,腳尖都快離地了,被襯得看起來更小一隻。


    她一動沒動,連他進餐廳來這件讓其他人震驚的事情都沒換回她一次抬頭。


    嘖。


    秦樓臉上笑意淡了淡,心裏突然有點莫名的煩躁――他喜怒不定慣了,自己都了解――平常也會這樣,但這會兒好像又不太一樣。


    至於哪不一樣,他也不知道。


    找不出緣由讓少年眼神更戾,餐廳裏氣氛陰得快能擰出水來了。


    沒人說話。


    直到秦梁注意到秦樓被包成棒槌似的左手手腕,眉頭頓時皺起個疙瘩。


    “你手怎麽了?”


    “摔花瓶,劃了。”


    “花瓶?什麽花瓶?”


    “……”


    秦樓沒急著開口,而是微抬了眼,似笑非笑地看向長桌對麵。


    秦扶君臉色一變,攥著刀叉的手不自覺收緊。


    桌上氣氛更加微妙起來。


    僵持幾秒,秦樓嗤笑了聲,垂回眼。


    “二樓到三樓的休息平台上,那兩個花瓶我看著不順眼,所以摔了。”


    “……是嗎?”


    有所察覺的秦梁看了一眼女兒,最終還是沒說什麽,跳過這個話題。


    有秦樓在,一早上餐廳裏的氣氛都維持著長線的沉悶壓抑。長桌對麵,秦扶君一家四口都不吭聲,宋茹玉和宋帥兩姐弟噤若寒蟬,被秦樓嚇得頭也不敢抬。


    一頓早飯吃得像上刑。


    宋書大概是其中最不受影響的一個了。仍舊是隻吃了一點後,她放下餐具,安安靜靜地抬眼看向秦梁。


    秦梁露出笑,“去吧。”


    宋書下椅子,然後滑到一半的時候被拽住了。她不驚訝也不出聲,轉頭看拉住她的秦樓。


    秦梁也看過來,“你扯手臂做什麽?”


    餐廳裏聲音陡靜。


    過來布菜撤菜的傭人不自覺地放輕手腳,畏懼又忌諱地偷瞄秦樓。


    前一天陰影還在的宋茹玉更是不安。


    然而出乎他們意料,秦樓隻是瞥了一眼宋書麵前的餐盤,嘴角一扯。“就吃這麽點,難怪咬人的力氣都沒有。”


    一桌人都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宋書聽得懂。


    她望著他,很慢地眨了眨眼睛,仍缺少表情。


    但就是在這個沒有情緒的注視下,秦樓鬼使神差地鬆開手。然後他親眼看著他撬不開的小蚌殼出溜一下滑下椅子,頭都沒回地離開餐廳。


    “嘖。”


    秦樓煩躁地扔了刀叉,跳下椅子。


    秦梁皺眉,“飯都不吃去哪兒?”


    “回房間。”


    “……”


    秦梁若有所思地看著秦樓離開的方向。


    片刻後,他收回目光,途中瞥了秦扶君夫妻一眼。


    然後秦梁落回視線,淡淡開口。


    “扶君,有些想法你還是收斂點,手腳也放幹淨。”


    “爸?”秦扶君抬頭,表情茫然,眼睛深處卻藏著閃躲,“我不懂您的意思?”


    “你懂。我也懂。至於秦樓,”秦梁停住餐刀,視線一抬,“你覺得以他的腦筋,他會不懂嗎?”


    “爸……”


    “等他大了,秦家我遲早是要交到他手裏去的。他的頭腦和能力不會有問題,最多便是心性。這幾年你在外麵故意煽動些什麽樣的言論,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也不要以為我會因為那些風聲改變什麽。”


    “對不起,爸,我――”


    “行了,你不用跟我解釋什麽,你隻要考慮清楚就好。你是他的姑姑,也是除我之外他在世的唯一長輩,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自己掂量清楚。”


    話說完,秦梁也起身走了。


    秦扶君坐在桌前,臉色難看。


    等傭人離開後,她扭頭看向身旁的丈夫,咬牙切齒地開口:“宋書必須走。”


    “可爸已經不信任我們了。”


    “那就更不能讓她留在秦家!既然我們不能開口,那就讓她自己來!”


    “你的意思是……”


    宋成均對上秦扶君的目光,幾秒後他點點頭。


    “我知道了,我去試試。”


    早餐後,宋書回到自己的房間裏。


    左右無事,她攤開畫本,坐到書桌前翻開了新的空白頁。依據軟硬度區分的不同型號的鉛筆剛擺上一排,宋書身後的房門就被敲響了。


    宋書抬頭。


    敲門聲又催促地響了一遍,顯然門外不是什麽耐性好的人。或者說,不是對她耐性好的人。


    宋書起身去開門。


    站在外麵的是宋成均。


    “小書,我能進去嗎?”男人低聲問。


    宋書默然地仰頭望著他。


    男人笑容溫和,低下頭的表情也很溫柔。就好像……之前在玄關他抱起宋茹玉時一樣。


    可是還是不一樣。


    【你如果實在擔心,那等明天我跟爸提,就說宋書不想和秦樓一起住,讓她去寄宿學校――以後你就再也不用看見她了】


    【在我心裏隻有茹玉和小帥才算我的兒女】


    【宋書?要不是爸器重白頌,我根本就不想看見她們母女倆……】


    宋書低下頭去,無聲地讓開了門前的路。


    宋成均快步進門。他似乎是不知道該怎樣和這個女兒開場,讓房間裏尷尬的沉默持續十幾秒後,他才開口:“小書,在秦家還適應嗎?”


    宋書沒有說話。


    宋成均下意識地一皺眉,但很快強壓下不悅,“我看秦樓和你走得很近,你們之前見過嗎?”


    “……”


    宋成均咬了咬牙,“秦樓那個孩子心性不正,你和他走得太近對你不好。我已經找人幫你安排好一所寄宿學校。過幾天你準備準備就去那裏上學吧。”


    聽到這句,女孩兒終於有了反應。


    她仰起頭,拿那張沒有表情的小臉和空洞的眼神望他。


    宋成均臉上的笑意陡然僵住。


    不知道為什麽,在這個孩子沒有情緒的眼睛前他好像做什麽偽裝都會被看穿,內心那些齷齪的自私的心思在這雙眼睛下無法遮攔。


    他覺得這才是他討厭這個孩子的根本原因――她本來就是個不討喜歡的小怪物,這是她的錯。


    宋成均收起笑。


    “小書,爸爸在和你說話,你應該回答,這是最基本的禮貌,你媽媽沒有教給過你嗎?”


    然而宋書仍舊毫無反應。


    那雙烏黑而空洞的眸子裏是接近冷漠的溫度。她就那樣安靜地望著他。


    宋成均覺得自己要瘋了。看出這樣“誘哄”下去也不會有結果,他索性決定撕破臉皮。


    “這件事就這麽決定了。我是你爸爸,所以你必須聽我的。待會兒我領你去找秦老先生,你隻要像現在一樣安靜地聽著就好了,不許給我節外生枝――知道了嗎?”


    宋成均不由分說拉起女孩兒的手,推開房門把人拽到走廊上,然後他大步朝著樓梯口走去,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後的女孩兒被他拉得幾次踉蹌。


    或許即便注意到了,宋成均也並不會在意。


    五分鍾後,同一道門外。


    “洋娃――”


    最後一個字消了音,靠上房門的少年麵上張揚恣肆的笑容驀地停滯。


    幾秒後他轉回頭,走到斜對麵的傭人房外,猛推開門。


    裏麵的傭人被嚇了一跳,轉過來看清來人的瞬間,對方臉上的惱怒自動轉為驚懼:“少、少爺,怎麽了?”


    站在門外的少年眉眼桀戾,笑意裏咬牙切齒。


    “我的‘洋娃娃’……被帶去哪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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