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看管地出來,張野果清晰的講述反複在耳邊環繞,不斷衝擊著我記憶的閘門,鬆林村的很多人和事連同那艱難的歲月,一幕幕不斷奔湧而出。


    石山多的身影從我們身邊徹底消失了,但他那被黑夜吞沒的身影天天鼓舞著我們割稻打穀、耕田蓄水、翻地播種。那個秋天,我們收、播特別順利及時,田土耕耙徹底,修繕一新,蓄勢待發。


    當時以為,是因為分田單幹的事,汪部長才告的石山多,害得我們秋收後也不敢把水田分包下去。事後才知道,告發石山多的主要是大隊長老瓜皮帽,主要涉嫌強奸拐跑少女以及涉嫌用土炸彈陰謀殺人的刑事犯罪問題,其次才是私分田土的錯誤思想問題,很多地方都貼有懸賞捉拿強奸拐賣少女謀殺嫌疑犯石山多的布告,還附有他涉嫌謀殺的爆炸現場和遺落的雷管。那不是我們炸大黃狗不成,為了吃油餅我從土炸彈中拆出的雷管嗎?怎麽現在反倒成了謀殺瓜大隊長的鐵證了!石山多要是被抓住了,怎麽能洗罪脫身呢?幸好石山多跑了!


    大隊長是想方設法也要把石山多抓住,汪部長更是千方百計想找到石山多。汪部長為何也要這樣窮追不舍呢?這不僅僅是因為汪正芳失蹤了,更關鍵的是他背後也有難處。要是找到了石山多,他還有改寫曆史的機會,說不定還能將功補過,為石山多洗脫罪名,讓石山多與汪正芳回歸二隊,開花結果。


    那年,張瞎子被抓後,老瓜皮帽就抓住我們二隊私分公糧、分包土地的事不放。據說為了滅火,汪部長與張瞎子裏應外合,巧妙地把責任推給了石山多,石山多也願意背這口鍋,但堅持說當時隻想炸狗,怎麽會炸老瓜皮呢?在營救張瞎子時,汪部長確實是盡心盡力的,也是處處為我們鬆林灣著想的。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前次汪部長出事的時候,有人就想把這口鍋反過來扣在他的身上,很多責任要算在他的頭上,同時也跟他敲了警鍾,你們鬆林灣再也不能出什麽幺蛾子了!同時叫他把石山多作為重點防範對象!石山多不僅強奸拐走了準軍嫂汪正芳,還想回來把田地分光,好像是胡漢三帶著還鄉團回來了一樣!這還得了?


    在大隊、公社、縣上的層層設卡和圍追堵截下,不知石山多是怎樣跑出包圍圈和衝出重重封鎖線的?在接下來的日子,石大媽到處托人打聽石山多的下落,還說人家汪正芳是多好一個姑娘,叫石山多務必找回來交給汪部長。汪部長也說,隻要石山多把汪正芳找回來了,他就不再追究石山多的過錯了,隻要合得來,他倆結婚也不會幹涉了。但所有的人都跟石大媽說,即使知道石山多的下落,也不要對汪部長說,還是要防著點喲,千萬不要聽他打胡亂說!當然大家根本就沒有看見過石山多,也沒法知道汪正芳的下落,對汪部長當然也無話可說。


    暗地裏,關於石山多和汪正芳的故事和傳言有很多。有的說,雖然不知汪正芳在哪裏?但在山城碼頭見到過石山多;有的說,石山多帶著汪正芳在深山老林挖中藥;有的說,石山多獨自在外省幹活,汪正芳是死是活他都不清楚……但這都經不住考證,一查都音信杳無。有的安慰石大媽說,石山多可能找到了汪正芳,一起過起了隱居生活,現在哪敢回來喲?隻有等以後風聲過了再說。有的安慰汪部長說,石山多正在四處尋找汪正芳的下落,隻要找到了,哪有不帶回來見丈人和丈母娘的喲?


    有高人分析說,汪部長不可能原諒石山多!大家不要忘了,石山多現在還是個逃犯呢?哪怕他找到了汪正芳,也要東藏西躲,叫他千萬不要回來喲!同時也有好心人安慰石大媽說,不用怕,叫石山多回來吧,他現在事實上就是汪部長的女婿了,汪部長怎麽不會原諒他?他不回來,難道想在外麵躲一輩子嗎?


    其實,大約在秋分時節,我是看見過石山多的。有天早上,我看見他從曬場邊的地窖鑽出來,就往青岡山跑了,我喊他,他沒理我,我去追他,他回頭搖搖手就躲進樹林了,後來就看不見了。這天上午,我先問張野狗看見石山多沒有?他搖著頭,叫我不要亂說。我又問二駝子,二駝子問要不要去跟汪部長說說,我搖搖頭馬上走開了。接下來我就碰上了張瞎子,我又問張隊長看見石山多沒有。他驚訝地睜大他的獨眼說,哪個都沒看見石山多,你怎麽可能看見他呢?我回頭一想,大家都沒看見石山多,我怎麽會看見他呢?是不是我今天起得太早,還在做夢喲?這件事,我下決心不再問,也不再說。回到家,我對母親都沒問也沒說。


    但我實在想不通,大家明明都在想念石山多,為何都不說出來?又都怕看見石山多回來?這天傍晚,我獨自在堰塘裏洗澡思考生活。汪部長突然出現在堰塘邊,把我叫上岸,悄悄問我:三毛子,你今天早上是不是看見了石山多?


    我該怎樣回答呢?我剛才泡在堰塘裏思考並沒有得出結果。由於所有的人都說沒看見過,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看見過。就說,我怎麽會看見石山多?


    汪部長拍著我的肩膀說:“南方舟,你很聰明,聰明的人就能看見石山多,你肯定在什麽地方看見過石山多?”連汪部長都叫我“南方舟”了,這是多麽奇跡的事情!有時,局勢的顛倒之快、人與人之間關係的反轉太不可思議了!


    我聰明嗎?那次蘭大鵬那個齋舅子問我,我簡直愚蠢至極,不經意間就出賣了汪正芳和石山多。這次我得吸取點教訓,就對汪部長說,做夢算嗎?


    汪部長馬上拍著我的肩膀問:“怎麽不算?說說吧,什麽時候,你是在哪裏看見石山多的?”


    我邊想邊摳著我的腦袋說:“我夢見他在你家地裏摘桃子,摘了桃子就走了,到現在都沒夢見他回來,二駝子更聰明,你去問他吧,他肯定能夢見石山多什麽時候回來。”


    我還想下水去快活,汪部長攔住我說:“來,南方舟,送個手電筒給你,你下年讀初中用得著。”


    手電筒我當然用得著,我猶豫著究竟該怎樣說。正在這時,我突然看見老瓜皮帽(現在是大隊長)帶著很多人從石山多家周圍衝出,往青岡山追去,前麵一個人影發瘋似地逃跑,很快躲進入了灌溉水渠,貓著身子邊跑邊在打探方向。


    老瓜皮拉開嗓子喊道:“往天聖山方向跑了,趕快追上!趕快抓住!”一時喊聲四起,大家都往天聖山方向追去。聽見喊聲,我們隊上的人也傾巢而出,拿起扁擔、鋤頭跟著追了上去。汪部長麵對著我,背對著青岡坡,當然沒有看見他夢寐以求的石山多,聽見叫喊也跟著追了出去。


    我們隊的人員與老瓜皮帶領的人馬混合在了一起,大家追著老瓜皮問:“是哪個?在哪裏?”


    老瓜皮隻好說,我們在抓逃犯,你們先讓一讓,等抓住了再說。


    我們隊的社員一聽說,就鬧鬧嚷嚷喊著跟著追著,大家像無頭蒼蠅似的,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一會兒往堰塘灣方向追,一會兒往天聖山方向跑。老瓜皮的人馬也東跑一群,西跑一拔。隻有汪部長氣喘籲籲拚了老命沿著老瓜皮指的方向往天聖山追。


    見此情況,我扯著嗓子喊:“汪部長,汪部長,我看見了,我看見了,往堰塘灣跑了,往堰塘灣跑了,你們趕快往堰塘灣方向追。”


    刹時,正往山上追的人馬調轉方向趕緊往堰塘灣方向跑。最後剩下老瓜皮,在原地猶豫了兩下,隻得回轉身去追他帶來的大隊人馬。


    汪部長回來了,再次認真地問我:“你當真看見石山多往堰塘灣方向跑了?”


    “怎麽不是?”我指指他手上的東西:“這個東西你該拿給我了,我當真用得著。”汪部長看看手電筒,你著什麽急?等我把人找回來再說!


    “汪部長怎麽說話不算數?難怪正芳姐都要跑哦。”從汪部長的表情看得出,他的內心還是有點難過。我跟在他的身後,緊追了幾步。見我很執拗,汪部長無可奈何,隻好把手電筒扔給我說,“你拿去用吧。”


    這不就是那次汪從芳帶著二駝子來抓我偷李子的那把手電筒嗎?我捏著電筒,內心深感羞恥和愧疚,來到汪部長家的自留地邊,望著李樹、桃樹發呆。樹還是那幾株樹,曾經掛滿枝頭的果子都被人摘走了,隻剩下濃密的樹葉被秋風戲弄著,枝條無奈地搖曳著。難道汪正芳也會像這幾棵果樹一樣,被人奪走肚裏的孩子,剩下一個軀殼,跟這些濃黑的枝葉一樣,被秋風無情地吹打,最後化為虛無。發生在這裏的愛恨情仇會有誰記得?製造這些愛恨情仇的人會走向何處呢?那次汪正芳就是在這個位置將我從父親的鞭打下救出來的,我不僅沒有救她,反而有可能害了她!我怎麽能拿著手電筒去追她和石山多呢?想到這裏,我一把將手電筒扔進汪家的果園裏,回轉身趕緊往堰塘灣方向追去。


    天色已晚,我看不清方向,又想去把手電筒找回來,就回頭看了看汪家果園。恍惚間,我看見石山多從汪部長家李子樹下的棚子裏鑽出來,後麵好像還跟著一個人,莫非就是汪正芳,但又比汪正芳身形嬌小些。隻見他們望了望遠方,果斷地跑進了黑夜的海洋。這難道又是一個夢嗎?不知他們帶著我扔過去的那把手電筒沒有?在以後讀初中天黑的路上,我都是打的火把,始終沒有用過手電筒。


    我剛走上大彎田,老瓜皮、汪部長帶著大隊人馬都攆回來了,迎麵碰上了我。在我的後麵居然神不知鬼不覺,還跟著張野山,隻見他不緊不慢地說著:“我從天聖山一路追下來,怎麽一直沒看見石山多?”


    他們一把攔住問我,三毛子,你當真看見過石山多?


    怎麽沒有呢?在這裏,我還看見他打著火把去給石大媽抓藥,還從冬水田裏救起了我,你老瓜皮帽也見過,很多人都見過,你們怎麽都忘了呢?


    “我給你的手電筒呢?”汪部長問我。


    “我把它扔進堰塘了,因為我用不著,”望著汪部長瞪視我的眼睛,我補充著說,“我喜歡打火把的感覺。”


    這天夜裏,很多人都想親眼看見石山多,張野山跟著隊伍,石山多家裏家外,天聖山方向,汪家果園、生產隊山林溝渠攆了好幾個來回,但所有的人都撲了個空,連石山多的影子都沒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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