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十一月,初雪早至,東都城裏一夜之間換了銀裝。


    九賢王燕鎮河親赴雲州原本要等到翻年開了春,卻因北蠻今秋逢了大災而不得不早早成行。


    回回北蠻子一鬧饑荒以致冬藏不足,都勢必要搶,何況,聽說今年牛羊還病死了一半不止。漠北草原往年的成群牛羊,而今變成了被刮得漫天飛舞的風滾草。故而雲州之事,再拖遝不得。


    有人稱賢,也有人看不上那胖子,說他見風使舵,說他色厲內荏,卻少有人像他一樣行事果決。據聞,燕鎮河昨夜從宮裏出來就再未回過王府,負甲上馬,隻帶了幾名近衛和少許幹糧,一路踏著積雪便連夜出了城。


    這雪下得期期艾艾。


    蘇府的馬車頂著雪花,同樣是沿著玄武大道出的北城門。今日,蘇錦陪著堂姐前往屏山,一為賞雪,二是奉大母之命前往大佛寺還願。恰逢大伯蘇伯安冥壽,大母已經在家中布了水陸道場不算,又多半覺得廟裏的香火靈驗一點。


    當年那大佛寺初建,雖說選址的山嵐不高,可終究敵不過秋去冬來寒意漸濃。原本梵音嫋嫋的山道上,層林盡雪,沉沉霧靄壓垮枝丫發出脆響之後,又嘩啦啦落下一片雪白。


    車馬緩慢,堂姐難得轉了性子,今日安靜也不與人勾肩搭背,更不動輒擰人耳朵。她披了件白裘坐在車裏,一路上昏昏沉沉若有所思,偶爾掀開側簾,說大伯當年管得嚴,自己每回醉了酒回家,免不了要藤條伺候,還說上回與爹爹一同上山,竟然許了願要自己早些嫁人……如今爹爹不在,總算沒了人管。


    大佛寺原本朱紅的大門早已褪色,踩著凹凸不平的青石進了廟,迎麵便看見鼎青銅所鑄的三足香爐,那香爐大得要幾人才能環抱,爐裏又集滿了經年的香灰,無數香燭點燃,一根根熏黑的木棍被風一吹,滿院子脫落著火星。


    堂姐取來香蠟紙錢,點燃了三炷香,又在一旁的陶盆裏燒了些黃紙,她拜過之後雙手合十,嘴裏念念有詞卻讓人聽不真確。


    蘇錦調侃,說到:“堂姐許的什麽願?是要仗劍天涯還是真想早些嫁人?”


    那時候爹爹打罵自己,蘇離賭氣,就常在心裏暗暗地想,真要逼著自己嫁人就嫁得遠遠的,最好是遠到西秦見不著才解氣,她“呸”了一聲,虔誠跪著也不搭話,心裏又莫名其妙想著真該許下哪種好。


    佛殿門楣正中高懸的“天王殿”三個鎏金大字雖然略微斑駁,卻也算寫得蒼勁有力,蘇錦矚目片刻之後負手邁過門檻,甫一抬頭,便是眾多佛像映入眼簾。自己不信佛,中間那尊袒胸露乳、雙膝盤坐,又麵泛笑意的彌勒,蘇錦倒是認得。


    那佛主笑得隨性自在,可惜卻沒見毗鄰皇城的大佛寺沾上半點福氣。


    佛像下一張老舊的黃綢供桌,幾個供人參拜的破舊草團,就連旁邊跪著的小沙彌身上,補丁也是一個蓋了一個,許是飯沒吃飽,那臉色蠟黃的小沙彌木魚敲得有氣無力。


    小沙彌昏昏欲睡,隻要聽見了人來便頭也不抬誦一句“阿彌陀佛”,而後手上稍微用力敲那麽幾下,片刻不到又漸漸偃旗息鼓。


    蘇少爺拿了幾個銅板扔進他麵前的功德箱裏,順手搖了搖,又往木箱子裏死命瞅了幾眼,裏麵的香火錢著實少得可憐,倒是那小沙彌見了進賬,精神不少。


    堂姐也進來跪在蒲團上,見她又虔誠要拜,蘇錦打趣道:“堂姐!別的還好,這佛你可拜不得!”


    “怎了?”蘇離這些年沒少跟著娘禮佛,卻從沒聽娘親講過還有佛是不能拜的。


    “這佛送子的!你看他那手掌比劃,一次還送五個!”


    蘇離循著看去,那佛像果然右手舉起,掌心向前,五指舒展,還真像比了個數字五,“啊!錦弟可不要誆我!”


    一旁的小沙彌看不下去,搭嘴道:“施主莫要妄語,於佛前不敬。師尊說了,佛主那是施無畏印,蘊意無畏、平安以及撫慰眾生,此印代表了我佛救濟眾生,大慈大悲,阿彌陀佛……”


    堂姐聞言峨眉倒蹙,顯然有些生氣,這廟裏不比別處,怎可胡來?她正要板著臉訓人,又想到如堂弟這般沒心沒肺其實很好,就聽蘇錦又道:“小和尚,你那師尊騙你,我剛打齋堂那邊過來,好幾個老和尚正偷偷喝酒吃肉,你若是不信,現在去還能撈上碗湯!”


    小沙彌聞言一笑,“阿彌陀佛!施主又在妄言,我那師尊牙都沒了,菜葉煮得太生都嚼不爛,哪還能有本事吃肉!”


    失策!


    蘇少爺揮了揮手,阿奴提了袋銀子趕緊上前,就見他抓了大把隨手灑在供桌上,說道:“我說這佛是送子的!”


    那小沙彌哪見過這麽多真金白銀,以往下山,師傅連個蔥油餅都舍不得買,他猛掐了自己一爪,猶自堅守底線道:“施主妄言,師尊說那就是施無畏印!”


    蘇少爺瞪著眼睛又灑下一把,“送子的!”


    “施無畏印!”


    “還不夠?少爺我說是送子的他就是送子的!”


    小沙彌漲紅了臉差點沒哭出來,往日與人辯經也不見誰如此胡攪蠻纏,咬牙說到,“師尊說……”


    “算了算了!小師傅佛法高深,佛心堅定,果然視黃白之物為糞土!”蘇少爺歎了口氣,又長袖一掃,做勢要把桌上銀子都一一收走。


    “啊!”


    眼見滿腦袋的蔥油餅不翼而飛,那小沙彌大喊一聲,差點沒暈了過去,卻聽門口有人一聲大嗬,“施主且慢!”


    蘇錦回頭,一個沒牙的老和尚扶著門板全身發抖,顫顫巍巍說道:“施主,且聽老衲一言,那佛陀之像確是施無畏印,但偶爾,也送子……”


    蘇錦忍著笑意,挑釁地看了那小和尚一眼。那小沙彌頓時傻了眼,翻出本抄錄好的經書,手指念到:“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


    老和尚拐了兩下走來,奪下敲木魚的犍稚一棍子敲在小沙彌的腦袋上,“孽障,空修行了數年,還不及施主明辨,我佛慈悲,自然無所不能,也自然有求必應,今日,罰你抄《安般守意經》十遍,抄不完不許吃飯!”


    那小沙彌哇一聲總算哭出聲來,扔下經書便跑了。


    老和尚慢慢收攏桌上的銀子,轉臉過來,本來笑得跟頭頂上的彌勒佛主一模一樣,可看清了公子麵相,又遲疑半晌,矢口問道:“施主可信輪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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