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幾日便是除夕守歲。


    蘇少爺年年都會有的春困來得比往年早,所以除了香五裏打酒,日夜都披著毯子溫書,極少出門。那日聽風樓看戲,不過堂姐借口府上采買,自己實在拗不過。


    耍雜的戲班才出了宮,又被請進了聽風樓,不隻猴戲,西域人還演了木偶和一些飛刀紮人之類的把戲,唯獨遺憾不見學人說話的鸚鵡,想來應該早已拔了毛進鍋,燉得入口即化才對。


    其實也不隻耍雜,聽風樓借由迎春,請了人說書唱戲不說,還在百花苑裏辦了遊園會,大抵是想好好熱鬧幾天,掃掃前些日子有人落水溺亡的晦氣,新意缺缺,但肯定賺了個盆滿缽滿。


    那日見過很多人,自然也見到了無孔不入的豹一抱。


    動不動就自罰三杯的豹公子精神頭好得完全看不出才上完吊,雪白的皮襖外頭穿了副金燦燦的自製盔甲,估計上炕也不曾舍得脫。問起蘭台海那日如何如何,豹公子諱莫如深,隻說那沐祈兒,美!


    蘇錦後來得知,豹一抱當日衣裳脫得太早,上了蘭若樓三層便一直暈乎乎玩著鼻涕泡,回府更是染寒躺了半月之久,比跳水的王甫還要倒黴。他腸子悔青,說,那沐祈兒,真是個酥人骨迷人心的妖精,錦弟可信?


    這日初晴,暖陽照雪。


    蘇府那癟嘴的門丁甫一開門,便迎來個手拿拂塵的道姑候在門外。那道姑穿著雙草鞋站在雪地裏也不覺天寒地凍,衣衫單薄,更讓人覺得返璞歸真。


    她自稱是長生殿來人,履約登門,要與蘇家小少爺見上一見。


    道門三千,龍虎不鳴之後自然是執牛耳的兩界山最為正統。畢竟,那兩界山已故的掌教當年也是與劍仙柳白眉坐而論過道的大人物,可如今被佛門大興壓過一頭不說,天下武林更是宗派林立,道門日薄西山,小小的長生殿名氣隻怕還在三千開外。


    據聞長生殿本是個野道人在越州無望山開創的小門小派,山上為數不多的幾個道士不圖名利,年年春種秋收,日日粗茶淡飯,一心苦修以期長生。可即便如此,也從沒聽說過無望山真有人渡劫活成了仙。


    長生何其虛無縹緲。


    那年有人上山挑釁,說無望山上建長生殿,加在一起正好是湊成長生無望,那還修個屁的道!山上道士也不還嘴,被人堵了三日門依舊笑臉相迎,甚至還取了井水供人解乏,直到後來有人從山上下來,那人名不見經傳,又一劍開河。


    柳白眉的做派不像方外之人,長生殿也沒承認過他是門內弟子,因為長生殿裏的道士鋤耙鐮刀會用,偏不學劍。


    但自此,再無人敢上無望山喝水。


    不管事實如何,反正老管家不僅沒打發人走,還盛情把人請進了別院書樓。


    那中年道姑生得杏眉鳳眼,起先目測了劈柴的阿奴半晌,才納悶說蘇家小少爺藏得深,也壯得像頭牛犢子,完全看不出是早夭之命……後來又用江湖郎中一模一樣的手法給人號脈,號不出個所以然,索性又掐指算了算說:“公子這不是犯困,該是春日回暖,氣血勃發又遇經脈不暢所起的淤積之症,也可說陰陽不濟、氣血不調,依貧道看,還是早日隨我上山為妙,去得晚了,怕是……時日無多!”


    四翁嚇了一跳,本以為少爺不作妖那是病情好轉,不成想已到病入膏肓,正要細問,卻聽那道姑又道:“錯了錯了,貧道說的時日無多,不是指貴府公子,說的是我那掌門師兄!來時便已隻吊著一口氣……實不相瞞,貧道並不會看病拿藥,實則連誆人都不太在行,可掌門有命又命不久矣,自己要勸人上山,總覺得不多說幾句不足為信。”


    這道姑實誠,走的時候不肯收半點饋禮,隻說別的都不作數,那句時日無多卻並非玩笑。


    越州離東都也不過五百裏路程,若是快馬加鞭,半月來回一趟綽綽有餘,可隨便四翁如何慫恿,蘇少爺就是不肯同行,堅持要等到翻年開了春。


    實則也不止蘇少爺,東都城裏人人都等著翻年開春,仿佛奢望來年便氣象萬新一般。


    歲末那日,蘇府除完塵難得掛滿了紅燈,可惜並不如想象中熱鬧。不僅堂兄回了老家鍾離郡,家宴時博山侯也並未出席,大母心事重重,吃了兩筷便同樣回了佛堂念經,還故意敲得比往日賣力。


    蘇少爺覺得不夠,入了夜自己又在書樓小院裏燉了一鍋吃食。偎著爐火喝酒時,馬夫老李頗為感慨,他說少爺這人雖說長得醜不拉幾,但心眼好,可惜這才幾日,便要出家當和尚去了,往後戒酒戒肉也就算了,聽說還得戒色……今日要是酒菜不夠,不如咱們把那馬駒宰了如何?


    這老頭真他娘仗義,阿奴笑過之後罵道:“滾!少爺去的無望山,那是道觀,不是和尚廟!而且隻是去轉轉,又不是真一去不回入了道門求長生。”轉頭又問牛鼻子可能喝酒吃肉?


    堂姐喝得兩頰紅透,站起來學人舞劍,那長秋劍太長,折騰了半天都隻拔出半截,她推開攙扶自己的漁家女,醉醺醺說:“錦弟,要是我真嫁去了西秦,你會不會來找我喝酒?”


    前幾日有人持帖拜訪,那西秦來的公子自己也見過,行事溫吞,也就貌相看著還本分。蘇錦不知為何太公執意要人嫁入西秦,這等事大母做不得主,勸過之後隻說怪自己沒用,但那西秦也不是人想的蠻夷之地。


    他道:“堂姐要是不願,西秦咱們便不去了,等改日錦弟學成了劍,哪怕天王老子也幫你一劍宰了就是!”


    堂姐笑著說好,說錦弟真醉了,天王老子又怎會看得上自己,即便真宰了,那又如何,我早晚還不是要嫁出去,又不能嫁你。


    那晚,除了酒量深不見底的缺牙馬夫,其餘人都大醉了一場。


    翌日一早,蘇少爺便獨自登上了阿奴趕的馬車去往越州。


    走時,東都城的街麵上依舊鋪著厚厚積雪,也不見往日喧囂,出了城門,蘇少爺回頭看了一眼,而後將一紙書信撕碎又揉成團,信上博山侯潦草寫著:北蠻異動,已遣人赴燕州,左相進言欲廢五姓……


    蘇錦總算明白,張瘸子嫁女入蘇府,不過乍暖還寒,抱團取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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