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精巧的繡樓,築在王府裏卻異常的挺拔敞亮。


    樓裏青瓷白瓶,樓外紫葳簇擁,開了窗,一碧如洗的四月天光襲灌而來,仰頭便見簷下鬥拱所掛串串八角銅鈴,被清風徐徐一吹,自顧自地搖擺,無比歡快。


    永世王府事事脫俗,也不止一處繡樓,光是養著南國紅鯉的荷塘就比人家十倍還大,更不用說處處雅園花圃。長公主畢竟嬌貴,可不是普通人能比。


    四月芳菲盡,桃花始盛開。


    蘇離撐著二樓的雕花木欄朝下望,繡樓前這片桃花林掛滿條條紅絹,那絹上有的塗鴉,有的留白。過往的賓客若是來了興致,誰都可以揮毫潑墨,高下不論,皆為賀喜永世王新居。


    那五郡主生就是隻喜鵲,她在桃林裏蹦蹦跳跳穿梭一陣,又挽著簾詩詞回頭招手。


    樓上蘇離見狀,扔下一枚棗核,那棗核劃了道弧,不偏不倚剛巧砸中遠處一個執筆入了神的書生。


    蘇離趕緊掩麵閃身回房,故作無恙跟人說道:“九胖子肥頭大耳,不想生個女兒卻乖巧秀氣,都說這妮子長開,光憑傲人的身段就能擠進東都前十,你說,氣不氣?”


    九賢王燕鎮河妻妾成群,府上自然養了一大堆兒女,但長相大都隨了爹不太好找詞形容,可這五郡主卻是個破了天荒的例外。


    五郡主心性純良惹人疼,前些日子入宮給太後請安,也是前前後後跳個不停。老太後見了難得舒心,連飯也多咽了好幾口,太醫還說,太後她多年的鬱積厭食之症,似也有了跡象好轉。


    皇宮、蘇家、九賢王,北燕東都從來不缺明爭暗鬥。姐妹之情若是摻雜太多,總讓人心生芥蒂,哪怕總角時同蓋一張被、同爭一柄木劍。


    可離姐姐偏就這點好,再看不慣九王叔做派,都事事護著五郡主那丫頭,同自己,也從未提過半句朝議黨爭之類的煩心事。


    燕靜姝聽了好笑,扶正簪花道:“尚未出嫁就招蜂引蝶,也不怕被人浸了豬籠!那董艾我見過,雖說木訥了些,但本分老實,成了親肯定不會欺負人,就不知姐姐幾月嫁去西秦?”


    “不相中他老實,難不成還圖姓董的家裏幾卷破書?將來我若尋幾個姘頭也還耳根子清淨不是?”


    “離姐姐也不害臊!”


    “男歡女愛,害哪門子臊。”


    蘇離笑著用手去撓人咯吱窩,繡樓裏說了一陣子閨房戲言,又道:“約莫九月吧,好歹等老太公過完了壽,或許拖一拖還能挨到十月,再晚下了雪路便不好走,天下又哪有長女不嫁的道理。隻怪我那堂弟不成器,真要倉促去了西秦,實在放心不下。”


    燕靜姝聞言黯然,離姐姐此去西秦,可不是學人遊曆,再相見不知何年何月。她道:“你那堂弟可爭氣得很,父皇昨日還頭疼不知賞賜什麽好。”


    越州一行蘇錦被長公主逮了個正著,一路上天馬行空的故事自然也被逼著吐出不少。說來奇怪,那蘇錦紈絝時一副模樣,講起莫須有的故事來,又完全是另一副模樣。


    侯府家底殷實,哪真看得上賞賜,蘇離道:“那蘇少爺什麽也不缺,依著我看,要賞就賞他個丫頭暖床罷了,往後也好幫我盯著別老往青樓裏跑。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張九秋那閨女想也不是下蛋的料。”


    蘇離說到下蛋,又把人剮了一眼調笑道:“生得醜些無妨,隻要不是殿下就行!”


    燕靜姝聽完又惱又羞,正不知如何還嘴,便聽離姐姐又說:“行了行了,府上設宴,你這王爺麵也不露,算哪門子事!”


    王府開宴本不是自己的本意,倒是皇兄盛情四處張羅,太子借機籠絡才俊,父皇也有心試著能不能把自己再嫁出去。


    燕靜姝歎息看了眼手中繡到一半的桃花扇,比起越州領軍殺賊和東都爾虞我詐,覺得還是女紅能消磨時間也更簡單一點,又本以為出了宮就無拘無束,原來,永世王府不過是隻大一點的籠子,但再大也是籠子,也有邊。


    聽到五郡主在樓下喊,長公主不知怎的轉口說道:“難得右相府那妮子也有來,離姐姐,咱們下去吧。”


    而後,燕靜姝提著裙擺先行,頭簪花俏,麵色沉靜,不邁蓮步時,還真有幾分躍馬揚鞭的氣度。


    桃林裏的樹枝上重重疊疊,開滿了粉紅色的小瓣,有人攀上木梯去掛長簾,撒手時那枝丫一抖,便又是陣陣桃花雨下,芳馨馥鬱,如沐春風。


    五郡主乘人不備拋灑一捧過來,蘇離笑著拿了折扇追出幾步,晃眼又見沐祈兒和秦晚兩個丫頭站在樹下竊竊私語。


    蘇離偷偷上前,扯著樹下那紅絹搶先來看,邊看邊道:“死妮子懷了春,我倒要看看,是哪家公子把人魂給勾了去!”


    那時時覆著輕紗的秦晚見機嚷道:“離姐姐給評評,究竟是這詩好,還是祈兒姐藏的那首小令更勝一籌。方才她與我爭,也死活不肯說那小令是哪家野漢子寫的。”


    “哦?快快拿來!”


    沐祈兒拗不過,掙脫笑著一紙遞來。


    那蘇離一手拿著一首詩詞,咳了兩聲,又裝模作樣左右比看半天,偏偏除了個“妙”字,再憋不出一句感慨來。


    蘇離最後泄氣說道:“詩詞一般,字倒是瞅著眼熟,這落款的東都小浪子,又是哪個不要臉?殿下也快來掌掌眼。”


    一群女眷圍攏在桃樹下嬉鬧,至於孰優孰劣,也是各說各的好。


    燕靜姝湊近身來,單從筆墨來看,沐祈兒那首未落款的小令,紙上一帖簪花小楷寫得格外清秀,令人賞心悅目。而紅絹上另一首桃花詩,卻也寫得飄逸出塵。


    燕靜姝習慣敲了敲額頭,東都自古出才子,道左三步不等閑,光是太學院裏所謂造詣不凡的才子就一抓一把,何況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如此心境迥異、情懷各表的兩簾詩詞,誰能真壓過誰一頭,實在不好評判。


    見有一人獨自站在不遠處躊躇,長公主微笑著招了招手,道:“右相府上家學深厚,不如,菀青妹子你且來評,本王做主,今日你說誰寫得好,就是誰的好!我便把這兩個懷了春的妮子贖了身都嫁出去。”


    見長公主說笑,眾人都跟著起哄。


    那張菀青便是右相張九秋的獨女,平日深居簡出,今日赴宴,舉止稍顯羞澀。她快步過來,仔細看過之後又偷瞟了一眼蘇離,指著那首桃花詩道:“眾姐姐莫怪,小妹愚見,這長短句幾多哀怨,念著小氣得緊,倒是這首桃花詩更為灑脫豪放,也更為應景,自然勝出一籌。”


    那蘇府少爺自己還沒見到,管他是不是早夭之命,自己也不想見。可方才聽說人被沐祈兒請進了香閣,過往也就算了,讀書人已有了婚約,怎還盡行荒唐事。


    張菀青心懷憤懣,平靜念到:“桃花塢裏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祈兒姐姐你聽聽,真要梳攏嫁人,不也該嫁這般公子才值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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