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喧嘩,以為拉泔水的馬車誤走了正門,曹府的老管家咒罵著開門,來不及驚叫,便被一刀砍死在了門口。滿臉茫然的腦袋連著肉筋骨碌碌來回滾動,烏黑粘稠的血像打翻的一鍋加了肉沫的糯米粥,先是潑灑一陣,而後緩緩從門檻下流淌著出來。


    無數支噗呲呲燃燒的火把魚貫而入,府宅深處,喧囂漸起。昏暗的街麵上隻留下幾匹駿馬噴著響鼻遙相呼應。


    曹府外的兩盞福字燈籠不夠亮,那馬上帶著胡頭麵具之人湊近腦袋去看,獸環朱門上貼了一副門聯,那門聯諷刺寫著:和順一門有百福,平安二字值千金。


    “曹大人高才,這門聯也寫得花俏!”那人看完冷笑一聲,竟唱起了俚語小調,“不要你長來不要你短,長短織上個三尺三寸三。不要你寬來不要你窄,寬窄織上個二尺二寸二……”


    府裏一名丫鬟抱著剛滿周歲不久的孩童躲進柴房。她蜷縮在角落,騰出一隻手捂著眼睛不敢去看,可還是從指縫見看見夫人被拖了出去。夫人穿著件湛藍色的長裙,倒拖著時露出腿上雪白的肌膚,卻不如往日那般美。


    她看見個黑衣甲士拿著畫像比對過後,便不聞不問又是一刀,那閃著紅光的重刀切進骨肉裏的聲音,像是隨手撕開一張不值錢的破布。


    那丫鬟身體顫動,眼眶裏淚珠子打轉,忍不住作嘔之時,偏巧懷裏的小少爺睜開了眼睛,嘴巴撅著擠過來,肉嘟嘟的小手抓在自己前胸不放。


    急忙抱緊餓極了的少爺,她臉色蒼白企盼著別被人發現。沙啞的哭喊、刺耳的摩擦、雜亂的走動,外麵不斷有人被梟首,聽到人說少了幾個,隨即房門“砰”一聲被撞開,一張慶幸的臉龐寫著果不其然映入自己眼簾,然後,就是一道寂滅所有希望的寒光劃下。


    兵部侍郎新近喬遷的府上,有一台油燈打翻燒著了書卷,無數道血跡在往日潔白的牆壁和立柱上潑墨成畫,古色古香的石板小徑,留下串串韻散的血滴匯向門口。


    那還不會說話的小公子畢竟太小,身子貫穿一柄長槍平放在門口,原本清澈的眼睛始終睜開,慢慢變白變濁,正對著吊死在那副門聯中央的兵部侍郎。


    有人拿著名冊清點,曹府上上下下九十七口無一走脫,這點腦袋要築一道京觀太少,可疊壓在一起還是看著老大一堆。


    巷子裏除了火把爆裂出星火,便隻剩下人擦拭刀劍。


    拐道的文書巷還是那條文書巷。有人家飲酒作樂,有人家弛然而臥。燈火闌珊時家家房門緊閉,沒有人關心鄰家是失了竊還是走了水,是有人鰥寡孤老還是新生落地。


    一門之隔,宛如兩個世界。


    馬上麵帶金色胡頭那人傑作一般看著一堆人頭,而後回望對麵農家小院,他用馬鞭堵在嘴角噓了一聲之後又輕語一句,看那口型蘇錦知道,他說:“可還有酒?”


    皇城,從來不是位梨渦淺笑的弱女子,揭開腳下每一寸石板,森森白骨之間都浸滿人血。


    之後五百黑甲無聲退去,那人不走,馬頭抵近小院門口時,身為父母官的東都令李大人早已捏著蒜頭鼻子嚇得花容失色。


    他躲進堂屋裏貓住,仿佛幾個肢體俱全的護衛屍體死得要多少好看一些。


    在東都城能調得動五百軍甲,堂堂兵部侍郎這樣的三品大員也說殺便殺了,掰著腳指頭想也不過寥寥數人,個個權勢滔天,反正沒一位爺是自己能應付得來的。


    皇城不是越州,李立可不信能同樣進了山匪。


    那人下馬,推門獨自進來,院子裏站著一個把玩雪花刀的少年公子,一個背白狐劍囊的書童,一個拿著酒壺的缺牙馬夫。


    他開口問道:“可有嚇到錦弟?”


    當初山陽破城,也處處是這般殺戮,許是看得多了便習慣了,也正因如此,蘇少爺素來喜歡江湖不喜歡朝堂,雖然江湖也有快意恩仇,也有濫殺無辜。


    他取了馬夫的黃酒扔過去,平靜問道:“二皇子不怕麵具戴得久了再取不下來?”


    蘇府小少爺果然六識不凡,二皇子燕秉文取下純金打造的胡頭麵具,這麵具猙獰,邊角的細刺磨平還能陷進肉裏。


    他似乎絲毫不覺得意外,又苦口勸說:“錦弟,來不及了!這五百黑甲衛便是我之所有,今日不惜亮底,可若真等去了越州,今日之曹方,既是明日之二皇子,曹府也會是明日之蘇府。”


    燕秉文喝了酒走近一些,又低聲道:“姓曹的殺了陳國小王嫁禍煙陽世子,其意在挑起兩藩爭戰。煙陽與你蘇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此舉外除藩患、內剪蘇家羽翼,也可謂一石二鳥。”


    二皇子抬頭又道:“你能尋到此地殊為不易,但兵部侍郎是太子殿下的人,我那皇兄胸懷大誌,早存了一統之心,不用我說錦弟也知道,案子查到這裏便不能再查下去了。再往下撕破臉皮對誰都沒有好處,所以我才快刀斬麻。出門時折子已遞進了父皇寢宮,參他兵部侍郎叛國,勾結南衛挑起藩爭,如此先斬後奏,回宮少不了又要脫層皮,好在我也習慣了。錦弟你看,我這投名狀可還夠分量?”


    蘇錦搖頭,“太公交代說,蘇府當忠烈。”


    燕秉文笑笑,“這話不假,不然我爹閑散王爺一個又豈能坐上九五皇位。但隻要皇帝姓燕,誰敢說你蘇家不忠?蘇府真要不忠,我豈不是與虎謀皮,也斷不敢再三邀錦弟同行。”


    二皇子信步走著,突然回頭說道:“皇兄的確勢大,我放手一搏本來也心中忐忑,不過錦弟放心,現在咱們又添了一分把握。你以為李立無憑無靠能升任東都令隻是因為官清廉?李大人飽讀詩書,該知恩圖報才對,是不是啊,李大人?”


    那腔調頓挫,房裏李立聞聲,開門掏了掏鼻孔恭敬回到,“稟殿下,皇城一萬守軍可用,但四象營愚忠,還待伺機而動,急不得的。”


    蘇錦看了一眼前後判若兩人的李立,不知唯唯諾諾和意氣風發哪個是真,他沒在意那堆人頭,不置可否邁步出了門。


    皇子相爭、群臣擇木,那錢堯有罪無罪也不過是被殃及的池魚,隻恐兩藩不睦再起硝煙,到時候死的人可比曹府要多得多。但無論如何,這一回合,人家出手便是提子數枚,的確技藝不凡。


    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鍾。


    蘇少爺覺得,有趣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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