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彬中年喪妻,之後一直不曾續娶,一方麵是戰亂頻仍,延州地處邊陲,世家的女子大多帶著濃厚的政治背景,李彬身為延州的文官領袖,許多事情不得不謹慎小心;另外一方麵也是為一雙兒女打算。李彬是個正經儒學,而且在儒學分支中屬於最原始的管學孔論派,這一派不但視董仲舒的春秋義為叛經,就連孟子都以為左道,對於目下官方承認的兩套先師先聖班子(孔子和顏回/孔子和周公),這個學派是都不以為然的。


    儒家各個學派,在先師的尊崇上高度一致,認孔子為先師,在先聖的問題上卻始終未能統一思想,製禮作樂的周公旦雖然為官方所承認,並且一度立廟祭祀,但地位並不穩固,連孔子門徒出身的顏回在貞觀年間都能篡班奪權將周公老人家的牌位擠去武王廟蹭吃冷豬肉,可見先聖人選問題對於儒家當權者而言是個絕大政治問題。


    管孔派在儒家諸派當中是個小學派,算是經義推崇原始,言行依托術勢的一派。這一派除了認孔子為先師之外,認管仲為先聖,按照李彬自己的話講,就是以孔子之學經世立道,以仲父之術齊平致用。這個學派最典型的作風就是對一夫一妻製的推崇。


    那個時代的一夫一妻製實際上是一夫一妻多妾製,正妻隻能有一位(所謂兩頭大的說法一直為夫子們所詬病),妾卻可以多多益善。但是管孔派卻遵從最原始的一夫一妻教義,堅決反對任何形式的偶婚和濫配,這一派推崇嫡子至上,甚至認為庶子的存在是對血緣的混淆破壞,是對健康生育的一種反動。因此這一派雖然不禁納妾,但卻禁止與妾生育子女,一方麵是為了保證嫡子嫡女的地位不受侵害,另外一方麵則蘊含著最原始的優生優育思想——妾的身份低下,受教育程度和營養程度都有些問題,這些先天不利因素都有可能遺傳到子女身上。


    因此這個學派中有些人雖然也納妾,但卻絕不和妾生育子女,而李彬等逍遙派則更絕,雖然年輕時也不乏流連花叢的行徑,婚後也偶有風流韻事,但家中隻存一位糟糠之妻,連妾都不曾納得。這是延州官場人人皆知的。


    李彬的一對子女,長子李經存今年已經滿十九歲,開春剛剛完婚,新婦乃是敗落的名門之女,後晉故相國桑維翰的庶出小女兒,閨名麴子。原本以麴子庶出的身份,李彬是不會以之為長媳人選的,隻是早年桑維翰權勢熏天之時兩人曾為兒女有婚姻之約,結果契丹南下,桑維翰全家被戮,隻剩下一個不滿十歲的小女兒躲過一劫,被親族寄養在鄉下,直到去年李彬拜了使相,桑氏族中這才想起來曾有這麽一門婚姻之說,李彬也念當年桑維翰為相時的情分,便當即點頭,命兒子將桑麴子迎娶了過來。


    李彬的小女兒李灼華,今年剛滿十五歲,在李文革的時代,這個歲數還屬於地地道道的“幼女”,但在公元十世紀的廣順三年,這個年紀已經是足足實實的“及笄之年”了。以李彬如今在延州的權勢身份,上門求親的媒人多如過江之鯽。一來這兩年實在忙得厲害,二來女兒不同兒子,一旦嫁錯郎君就是終身的事情,因此李彬一直在觀望躊躇。


    延州城中,韓家王家都曾上門提親,但是對於這些世家的深宅大院,李彬一向是敬而遠之的;也有媒人上門為陳夙通家的那位商人公子提親,李彬更是想也不想便拒絕了,他雖然並不古板,但多少年養成的輕視商人的習慣哪裏是這麽簡單便能夠扳過來的?在李彬心中,雖然不至於像腐儒一樣認為商人便是無用沒出息的代名詞,卻總覺得士人經商是舍卻大道甘入旁門。女兒縱然不能嫁入官宦人家,總也要嫁個正正經經的讀書人才是。


    更何況,小姑娘的心裏,似乎隱隱約約也是有個主意的,盡管這個主意李彬還不大拿得準,但影影綽綽大體也還知道那麽一點點。


    那個人雖然不算讀書人,畢竟知根知底,而且就目前的態勢看,正是一路平步青雲的架勢……


    出身雖然差了些,倒算不得甚麽打緊的事情……


    李彬丞相在家中一麵“養病”,一麵想著兒女的婚事,對於如今已經亂成一鍋粥的延州官場,李彬實在是有些懶得理會。


    今日兒子鬼頭鬼腦在書房一露頭,李彬就皺起了眉頭,他張口叫住了見狀要溜的兒子:“大比在即,你不好好在自家書房溫習功課,隻管往我這裏走動卻是為何?”


    李經存縮了縮脖子,怯怯地道:“文州判又來問安了,父親見不見?”


    李彬臉色沉了下來:“我昨日是如何說的?他再來,直接擋回去便是了!你沒聽清楚麽?”


    李經存遲疑著看著父親,半晌方才鼓起勇氣道:“怎麽說也是堂堂州判,父親似乎應為其稍存體麵……”


    李彬吃了一驚,他抬起頭看了看自己這個一貫拿不起來的兒子,低眉思索了片刻,站起身來將書房門關上,聲音壓低卻極為嚴厲地問道:“這些話,是誰教你來說的?”


    李經存急忙搖頭:“父親誤會了,這是兒子自己的想頭,文世兄逢年過節是必要登門的,說起來,對父親比子堅世兄都要敬重。此番的事情,雖然誰是誰非一時還說不定,父親見見他,聽聽他說些什麽,訓斥也好勉慰也罷,總是全了師生之誼……”


    李彬目光炯炯看著自己的兒子,全然不理會他的說辭,冷冷問道:“文章許給你甚麽好處了?你要來替他說話?”


    李經存微微顫抖了一下,低聲道:“文州判並未許給兒子甚麽,兒子隻是覺得,昨日的事情,他很是委屈,陳家欺負人,也欺負得忒狠了些,居然還裹挾了兵隊進去……”


    “放屁——!”李彬一個嘴巴甩在了李經存的臉上,“治安科的警察不去攪擾市令,不去拿團練署的兵,淩普怎麽敢公然插手地方事務?文章愚蠢至此,吃點苦頭也是應當的,還用得著你來為他抱不平?”


    李經存爭辯道:“可是……是那些說令的先兒們先在大庭廣眾之下落闔州文官的麵子,文州判也是迫不得已才遣警察去的!”


    “那些先兒是什麽人?”李彬冷冷問道。


    李經存語塞。


    “那些先兒都是以節度府名義免於初試直接參與今年秋闈的士子,一旦複試入圍,他們便是秋闈的學士進士,要調往各州縣任職的,他們是未來的官,居然派出警察去捉人……文章若不是鬼迷了心竅,怎會做出如此昏聵的事情來?你居然還為他說話——平日的書都讀到哪裏去了?”


    李經存張了張嘴,此番卻沒有說出話來,李彬冷冷問道:“算學練得如何了?”


    “律法、詩詞、史傳……這些都算不得難,唯有這術算……父親,兒子又不做賬房,學習這些算籌之法實在……”李經存麵露難色。


    李彬神色冷淡:“你若不修這籌算,此次科製便不要想入前三甲……”


    正在此時,一個老家人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回稟主人,京中陶侍郎,在門外請見……”


    李彬吃了一驚,回身狠狠瞪了兒子一眼:“回書房讀書去,外麵的事情少管!”


    說罷,他回身吩咐門外的家人:“拿我的官袍來……”


    ……


    李彬身穿紫袍玉帶,跪伏在香案後麵,耳中聆聽著陶穀抑揚頓挫地宣讀著製書。


    “……為昭化德行,勉慰庶政,金印紫綬,拜延州觀察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李彬為侍中,檢校太師,封膚施縣公,蔭其子經存為太子中舍人,卿欽服予命,益厲乃誠。可。”


    李彬聽畢,叩頭三呼萬歲,站起身接過製書。


    陶穀臉上掛著笑道:“封縣公拜侍中,文質一年間即由七品觀察榮登相位,運數之佳,便是愚兄也羨慕不已啊!”


    李彬勉強笑了笑,隨即問道:“對懷仁大將軍,朝廷可有封賞?”


    陶穀道:“有,上遭平定慶州兵亂,已經加了懷仁檢校太傅右衛大將軍,府職是不能再加了,此番平滅黨項,晉王請了旨,封懷仁為霍國公,加銜檢校太尉,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李彬聽了,心下略鬆了鬆,霍國公的爵位和檢校太尉的榮銜都還罷了,同平章事的差遣加上,李文革便躋身使相行列,這個封賞雖然比起自己什麽都沒做坐拜侍中還是顯得輕了些,但還算麵麵俱到,可見柴榮並不願別人在這個問題上說自己刻薄吝嗇,對李文革的獎勵賞賜還是用了心了。


    他想了想,道:“秀實兄,侍中之位,還有犬子的太子中舍蔭官,我是一定要辭的,我即刻修表,你替我帶回去轉呈中書!”


    陶穀遲疑了一下,抬起眼掃了李彬一眼,李彬以一個觀察的底子驟然拜為侍中,且蔭一子,他要謙遜一下是題中應有之義,當下點頭道:“奏章我可以代轉,至於皇帝和中書門下準不準,便不是老夫所能料知的了!”


    他頓了頓,道:“文質不必急著修表,我這還有一道製文,乃是發給秦子堅的,文質可命人傳他前來聽旨……”


    李彬愣了一下:“連子堅都有所封賞?”


    陶穀點了點頭:“中書擬的封賞,秦子堅擢為慶州觀察使……”


    李彬的心頓時揪了起來,他急切地追問道:“還有其他人沒有?”


    陶穀輕輕點了點頭:“我隻負責向李懷仁、文質你還有秦子堅宣製,武將那邊由樞密直學士景範宣製,並向周正裕、沈宸二將授受旌節……”


    “甚麽——?”李彬頓時驚叫出聲。


    陶穀看他了看他,輕輕道:“周正裕拜彰武軍節度使,沈宸拜定難軍節度使,都要授予旌節,不過在延州既然有你和李懷仁,便用不著大張旗鼓地弄了,景範已經帶著製書的旌節上山了……”


    “壞了……”李彬跌足大叫。


    “怎麽了?”陶穀不解地問道。


    “魏遜封的是什麽?”李彬不回答他的問題,卻搶先問道。


    “魏遜封慶州防禦使……”


    “還有誰?”李彬臉色極為難看語氣卻極為寒冷地問道。


    “折禦卿擢夏州防禦使,陸勳擢宥州團練使……還有那個黨項人細封氏,許他家世襲夏州團練使……”陶穀詫異地看著李彬,口中將封賞的內容一一道來。


    “砰——”李彬一掌拍在了案子上。


    陶穀驚得呆了:“文質,你這是……?”


    “秀實兄,晉王和你有仇嗎?”李彬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卻反問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語。


    “我與晉王雖然並無來往,卻也談不上有仇……文質為何如此發問?”陶穀一頭霧水看著李彬的背影不解地道。


    李彬冷笑著問道:“既然無仇,柴榮為何派你來延州送死?”


    ……


    延州的軍事格局目前正在處於後定難軍時期。


    夏州方麵的軍事結束之後,沈宸率領延川獨立團和保安騎兵團左營在夏州團練使荊海的配合下在契吳山區一線進行全麵的戰略展開,一麵練兵一麵擴充兵力一麵對鹽州白池方麵的靈州騎兵進行監視騷擾作戰。而細封敏達則率領膚施步兵團和保安騎兵團右營沿著銀綏東側的黃河河穀北上,穿過折楊兩家的地盤,李文革給這支隊伍下達的命令是向北沿黃河溯流而上,一直抵達河套平原,以九原郡故地沃野鎮為中心實施戰略展開,李文革給細封敏達的任務是,以折家為戰略後方,在六個月到一年時間內,徹底驅逐或者降伏在這片草場上遊牧的黨項、契丹、回紇等民族部落。


    細封敏達帶走了一千五百步騎的兵力,若是嚴格來說,這點兵力不算強,但是對於那塊至今為止也還沒有形成有效的政權體係的肥沃土地而言,這支經曆過戰火考驗的遠征軍人數雖然不多,但在武器裝備和士氣戰力上卻擁有著壓倒性優勢。


    沈宸手上也有差不多這麽多的兵力,他還可以提調指揮荊海麾下將近八百人的夏州團練武裝,總兵力在兩千三百人左右,隻是延川獨立團在戰鬥力上和膚施步兵團有一定的差距,那八百團練兵則完全屬於湊數的,因此雖然兵力在總數上比細封敏達多,李文革給他的命令卻是相機行事,主要戰略目的是對朔方軍進行監視騷擾,除非迫不得已,絕不與敵進行戰略決戰。


    目前延州駐紮的兵力有延安步兵團、保安騎兵團獨立騎兵營,總兵力一千三百步騎,外加淩普統領的八個團練營將近兩千人的預備兵力。


    慶州作為八路軍轄區內延州之外的最重要州郡,目前沒有任何野戰部隊駐紮,隻有李護麾下四個團練營近千人的武裝力量守護——不過李護從葉吉家殺牛家各自征召了一百名騎兵作為團練騎兵,因此慶州雖然沒有野戰軍,卻擁有一支兩百人的騎兵斥候部隊。


    實際上有殺牛葉吉二族在,李文革並不太擔心慶州的防務,在延安團主力已經回師的情況下,寧州的張建武若是敢對慶州動手,李文革有絕對把握在一個月內將慶州也赤化為自家的地盤。


    陸勳在四州團練中是最慘的,他這個宥州軍政長官隻帶了兩個不滿編製的團練營去開發坐鎮宥州,算上他的文官幕僚班底在內,這支隊伍滿打滿算也還不足五百人。


    因此當朝廷樞密直學士,工部侍郎景範抵達豐林山並召集眾將宣讀詔書的時候,八路軍中的李文革、沈宸、細封敏達、陸勳、李護等大頭目基本上都不在。最後隻得由八路軍司馬周正裕率領眾將聽封,跪在周正裕後麵的是總監軍魏遜,跪在魏遜身側的則是代理虞侯司事務的折禦卿。


    聽了封賞的內容之後,周正裕的臉上全是茫然之色,折禦卿卻嚇出了一身的冷汗,抬起頭頗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景範這位宣詔使臣。


    依舊伏在地上的魏遜將牙齒咬得咯咯響,聽在眾兄弟的耳朵裏令人不寒而栗。


    偌大恩典,竟無一人謝恩,景範頗有些不解,這位老資格侍郎不禁皺起了眉頭,抬眼打量著這些服飾迥異尋常武官的丘八們,開言道:“諸將不肯謝恩?是何道理?”


    周正裕哆嗦了一下,老周這輩子也不曾遇到過這等事,遲疑中正想先謝了恩再說,卻不料魏遜已經搶先一步站立了起來。


    魏遜衝著景範拱了拱手:“景侍郎見諒,當兵的人粗,不認字,這許多彎彎繞繞,也聽不明白,請侍郎暫且在軍中安歇些日子,待我家大人回轉,再行宣詔不遲!”


    說罷,這個黑道出身的軍頭也不等景範回答,一招手喚過了親兵隊長:“你去安排使臣食宿,並負責安全警衛,任何人等,沒有我監軍司的令箭路條,敢擅自接近使臣者,就地格殺……”(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qidian.,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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