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一代天驕——第二十六章:郭雀兒(6)


    廣順三年的第一場雪,落在了西北的黃土高原上。 .COM


    嚴格的講,這個地方已經屬於黃土高原的邊緣了,沿著和驛道垂直的方向向西走上十幾裏路,再渡過那條哺育了諸夏文明幾千年存續的大河,就進入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天地了。然而此刻的大河兩岸,卻被同一場雪渲染成了了無差別的一片銀白。在這片銀白當中逶迤掙命的那稀稀疏疏一溜黑們,此刻卻無心享受這隻有造物主才能揮灑滴出的瑰麗景色,若是他們那位話行事都迥異於這個時代的大帥在場,倒是很有可能現場獸性大發八卦出幾句“山舞銀蛇,原馳蠟象”之類的剽竊之作。


    偌大的風雪,將凡夫俗子的那豪情興致全都打平澆滅了。


    走,悶著頭縮著脖走,這支天底下最講求軍容軍貌的隊伍,如今是有命令不必在意軍容,怎麽暖和就怎麽走的了。


    不管你怎麽走,隻要兩條腿能朝著正確的方向挪動就行。


    隻要你活著,沒有命令不許停下!


    這個地方,這個天氣,走是唯一的選擇!


    停下來就是死!


    幾個月來連續的作戰、行軍、摸爬滾打,原本製式統一的服裝如今早已是到處開綻四處漏風,每個人都將所有能夠找到的葛類麻類布類綢類的東西盡可能地裹在身上,還好前天的伏擊戰當中繳獲了不少的絹帛,這些在中原內地如今能夠當做真金白銀用的寶貝在行軍司一聲令下之後便被分發了下來,若不是有這些東西救命,今天這樣的天氣,弟兄們怕不得有一半人將性命扔在這野地裏?


    一個士兵實在是虛弱疲憊到了極,走著走著便搖搖晃晃地斜斜栽了下去,當他以慢動作歪倒在沒過腿的積雪當中時,一隻手從後麵拽住了他的後領。


    拽住他後領的軍官用力將他拉得坐倒在雪地上,自己半跪半抱扶住了他,隨即伸手自腰間摘下一個葫蘆,毫不猶豫地給那已經有些意識模糊的士兵喂了一口酒下去。


    帶著辛辣氣息的液體下肚,那火線般的燒灼感頓時令這名已經在鬼門關前徘徊的士兵清醒了過來,他立即掙紮起來,心中又是驚異又是感激。


    此次行動出門前每個人都隻帶了一葫蘆酒,出來整整四天了,這酒早就消耗得精光,每個人的酒葫蘆都已經空空如也,誰都明白省下的每一口酒都是性命的倚仗,比金子還要珍貴。此刻肯分出酒來給自己喝的人,不啻於將性命分了半條給自己,那兵子又是驚詫又是感動,體內有了熱量,眼角也掛了些許濕氣。


    那軍官問道:“能走了麽?”


    兵子用力著頭,搖搖晃晃拄著手中的木槍站立了起來。


    那軍官頭上的鬥笠歪著,輕輕拍了拍那士兵,問道:“有斬獲麽?”


    那士兵又是重重了頭:“兩顆,鹽湖一顆,昨天又是一顆!”


    軍官咧嘴一笑,胡子上的雪掉落了下來:“好樣的,爭取活著回去,我親自給你授勳位!”


    這時那士兵才發現,這個軍官身上那件髒兮兮的軍服竟然是緋紅色的,而且上麵居然沒有任何軍銜階級標識。


    在靈鹽軍政司,有資格穿緋紅色軍服的人一共隻有兩個,而服緋卻又沒有軍銜的人則隻有一個……


    鹽靈撫慰大使、鹽靈軍司監軍副使何岩眼見那個士兵雖然步履蹣跚卻漸漸追上了隊伍,這才放下心來,他拍了拍自己有些麻木的臉頰,讓刺痛感刺激了一下自己的麵部神經,輕輕籲了一口氣,拄著發給自己的木槍繼續開始挪動步子。


    這一天是廣順三年十二月初十,部隊所在位置是鳴沙縣東北大約不到三十裏。


    遠征靈州是八路軍近三年來規模最大的一次軍事行動,在越過六重關邊牆之後沈宸就把兵力展開,以長城為界,長城以北大河以東的狹長地域分出了一個營的兵力去經略,狄懷威被任命為檢校靈州團練使,率領這個營的兵力向北展開,而行軍司主力則在撫慰司的配合下向南進行戰略展開。沈宸的戰略是分兵進駐村鎮,打擊靈州州縣以下的行政單位和準軍事組織,對於靈州本地的豪強大戶,沈宸與何岩采取了兩手政策,對於那些對八路軍采取擁護乃至中立態度的豪強,隻要其肯交出家中的武器解散家兵並支納部分糧餉,便保障其人丁和財產安全,由何岩出麵給他們委任職事官或者授予散官官秩;對於那些堅持擁護馮家或者對八路軍采取敵對態度的豪門,則由何岩的撫慰司下達文告宣布其為叛逆,堅決進剿,土地糧食及財產沒收充公。


    在靈州,何岩與沈宸采取了一項在延州絕對不會被允許的政策,那就是開倉放糧,凡打下一個大戶豪門,其糧食儲備除一部分保證軍用之外便全部散發給周圍的百姓農戶。靈州自中唐以來便是塞北地區的軍事防禦重心所在,人口相對延州等州郡都要稠密一些,且很多豪門大戶都是當年落戶的唐軍將弁士兵,武風蔚然,民風彪悍。在這個地區向來是誰的拳頭硬誰就是老大,因此大戶家中多少都會有家兵護院,少則四五人,多則數十人,也有極少數的大家族護兵在百名以上。凡是當地豪族,家中都會有一些武器儲備,有些闊氣的甚至家裏藏有若幹副鎧甲——在那個時代這是要抄家滅門的重罪。


    平日裏這些宗族豪強結社自保,和平時期維護當地治安,到了戰亂時候就擔負起一定的軍事守衛職責,以防止潰兵亂兵荼毒鄉裏。


    當然,那並不等於他們自己平日裏不荼毒鄉裏。


    這就是靈州的現實情況,這些家族把持著靈州的經濟命脈糧餉兵員,老馮暉在世的時候對他們也無可奈何,馮繼業上台後忙於清理內部爭奪權力,更加沒有閑暇來整理地方。


    這些豪門十分排外,在最初的半個月裏沈宸的主力幾乎遇不到任何願意與八路軍合作的村寨,直到十一月初八沈宸在靈州州治附近的回樂縣附近打了一場大仗,一舉擊潰了馮家兩個營的步騎,活捉了帶隊的馮曙(馮繼業的叔叔)。這才令州縣震動,豪門望風。


    畢竟八路軍進入靈州的兵力不是都隊級別的部隊,地方豪強再強,在上千人的正規軍麵前也不過是螻蟻一般的存在。沈宸帶著主力部隊三個步兵營一個騎兵營在一個多月的時間內從北向南掃蕩展開,零零星星消滅了或大或的地方武裝幾十個,占據村鎮甸寨上百,建立了亭裏級基層行政單位將近二十個,什伍級的地方團練武裝則發展了數百人。


    沈宸十一月初進迫州城,靈州城內一夜數驚。馮繼業初時派了一隊兵出城打探虛實,結果被沈宸包了餃子。原本以為城外隻是一支部隊的馮繼業大驚之下連夜向周圍的大營派出信使傳令地方駐軍向州城集結。


    沈宸於次日率部離開州治南下,兩天後突然攻克回樂縣,令馮繼業惱羞成怒,派自己的叔叔馮曙率領兩營兵追擊,然而卻在回樂縣北遭到沈宸的伏擊,部隊被打散,馮曙被擒。沈宸則率部趁夜撤離了回樂南下。


    等到三天後馮繼業集結了十營兩千八百人馬追出州城,沈宸所部已經在州治東南百裏之外了。


    這一個月來沈宸率領主力不斷騷擾襲占村寨鎮甸,一方麵是練兵,一方麵則是摧毀靈州的政權基礎和基層武裝,第三個因素就是誘敵。這一個月裏沈宸帶著隊伍行動飄忽不定,忽南忽北亦東亦西,牽著馮繼業的鼻子劃圈子,目的就是在誘使馮繼業分兵。然而馮繼業也真不白給,自從馮曙被擊潰之後他就加了心,雖然一直鍥而不舍地跟著沈宸到處轉圈子,卻始終不肯再分兵圍堵。


    馮繼業這個決定無疑是十分正確的,盡管馮家的騎兵數量也有數百之多,但是在戰力上根本無法與八路軍騎兵相抗衡,況且沈宸手中雖然隻有二十名鷂子,但這些鷂子再加上騎兵營的斥候便幾乎完全遮斷了戰場信息,朔方軍的任何調動都瞞不過沈宸,而八路軍的情況卻極難被朔方軍偵察到。在這種情況下馮繼業分兵無異於自蹈死地。


    當然,拉鋸了這麽一個月,如今雙方都疲憊到極了。


    這場大雪來得巧妙,受大雪影響部隊的移動和調度都變得遲緩了,馮繼業在下雪之後才向鳴沙縣方向派出了八百步騎,這是為了避免鳴沙縣城被沈宸攻破,冰天雪地裏若是沈宸占據了一座縣城那麽就可以安心駐足休息,而尾隨在後的己方卻不得不在野外宿營,這樣無疑對朔方軍很不利。


    然而馮繼業還是低估了八路軍的機動能力。就在偏師出發的當天,沈宸就獲得了這一情報,於是沈宸親率一個騎兵營和一個步兵營的兵力在半路上襲擊了這支偏師,徹底擊潰了這支部隊。


    何岩這一次跟隨部隊出擊,表現頗令沈宸驚訝,這名文官在戰場上盡管臉色發白,但卻和普通士兵一樣持槍肅立半步不退,作為一個戰場上的新丁而言,這種表現已經十分難得了。


    回到駐地,何岩又立即召集了一些監軍軍官和撫慰司文官來布置,一場大戰下來,傷員要醫治安撫,部隊建製要整頓,陣亡將士遺骸要進行處理,一大堆事情夠他這個撫慰大使忙活的。等他忙完從自己的帳篷走出來,他的親兵才走過來告訴他沈宸已經回來了,正和康石頭在中軍帳議事,請他過去。


    何岩一麵走一麵心中暗自感慨,他這個監軍副使非但是文官,而且是非延州係的幹部,在八路軍中,他這樣的人論身份與沈宸這種最早追隨李文革且在軍中久掌兵權的大將是不可比的,論親厚康石頭都比他強得太多了。他初來軍中的時候沈宸等武將對他都冷言冷語冷眼旁觀,除了跟隨他前來的撫慰司文官們之外,沒有誰拿他這個鹽靈軍政司的二號人物當回事,沈宸的軍議壓根就不叫他。


    這兩個多月來,他何岩硬是憑借著自己的堅韌不拔和晝夜不眠贏得了全軍將士的認同和感佩。從一開始,他非但堅決要求隨主力部隊一道行軍,甚至連特意分配給自己騎的馬都奉還了,便那麽跟著部隊一步一步從延州穿越長城走來了靈州,靴子底磨破了,腳底打泡了,他都咬牙挺過來了。每日行軍之餘他還要處理戰爭善後事宜,安排組建地方政權,接見地方豪強代表曉以利害,安排糧餉安排放賑。他不否認這些事情開始的時候都是沈宸在做主操持,他往往一言不發隻按照沈宸的決策去執行。但是一來二去沈宸的事情越來越多,而他在做這些事情的過程中的作用也就顯得越來越重要。


    到現在,沈宸幾乎除了軍務什麽事情都不管了,一股腦全都扔給他,甚至每回軍議都要請他過去參謀,這不是沈宸客氣。就拿此番行動而言,軍議時沈宸提出雪夜奔襲的方略時眾人都比較猶豫,荊海甚至掰著手指算出了“八不利”,而他這個文官卻主張打這一仗,而他的考慮是將士們走了這麽多日子繞了這麽多彎子士氣不同程度有所下降,若是再這麽拖下去軍心不易維持,而一旦放任敵軍進入縣城再打起來就麻煩多了。


    最終沈宸決定采取行動,雖然是出自對敵情的判斷和分析,卻焉知沒有參考他的意見在內?


    如今在軍中,“何大使”已經被軍官士兵們視作“自己人”了,這一是何岩最感欣慰的。


    掀開帳子走進沈宸的中軍,何岩跺了跺腳,腳上一陣痛楚,他才放下心來。


    他的靴子早就磨沒了,如今腳上是一雙手工打的草鞋。


    能覺出痛,就明沒凍壞,何岩欣慰地想。


    “立山來了,快來坐下!”沈宸和康石頭等眾將圍著一堆篝火坐著,見他進來,伸手招呼道。


    荊海康石頭等人立即跳了起來起身,不約而同地平胸向他行了個軍禮:“何大使!”


    何岩笑笑,還了禮道:“這麽冷的天,大家還講這麽多禮數做什麽,你們看我就不給君廷行禮!”


    沈宸笑笑,隨即皺起眉頭,他看了看何岩的腳下,道:“讓你騎馬你偏不騎,心腳凍壞了,過來烤烤。”


    何岩揣起手,笑吟吟在荊海身邊擠了一個位置出來,嘴上卻道:“你又不騎,偏叫我騎,是瞧不起我這製科出身的文官麽?”


    “去你媽的,我是步兵!”沈宸笑罵著了這麽一句。


    何岩笑眯眯衝著火堆伸出了雙手,嘴上道:“在延安見大人的時候,大人也沒和咱過監軍副使是騎兵啊!”


    一句話得眾人哄堂大笑,沈宸笑著擺了擺手:“算了,不和你鬥嘴了,你來得正好,下一步怎麽走,我們正在議,如今馮繼業吃了悶頭虧,想必不會與咱善罷甘休,是坐等他打上門來還是咱們先去尋他的晦氣?”


    沈宸問得沒頭沒腦,荊海卻頗為善解人意,道:“馮軍占據著驛道,若是全軍馳援鳴沙縣城,讓出了驛道我們就會返回頭去北上直撲州城。哪裏如今是空城一座,一旦老巢被抄他的後路就斷了,因此他雖然擔心我們占據縣城,卻並不會拿主力去救鳴沙縣。以偏師去增援的話,已經被我們吃掉了八百人了,他的兵力本就不多,夠我們吃幾口的?因此算來算去,他隻有拚了和我們在這雪天裏進行決戰,否則我們萬一橫下心進了縣城,他就被動了。”


    沈宸心翼翼把地圖舖在一邊,舔著嘴唇道:“繞道回襲州城也不是不行,隻不過冰天雪地做這麽大動作的迂回行軍,減員必然不在少數,我還是傾向於把馮繼業留在此地,繼續兜圈子也好和他決戰也罷,總之我們不能打攻城戰。”


    何岩想了想,道:“昨天這一仗我們損失也不,死了一百三十七個,受傷的也有將近兩百,朔方軍的戰鬥力還是很可觀的,這些傷員若是沒有更好的地方修養治療即使不死也會殘疾。馬匹損失最大,從延州出發時我們騎兵一個營有近千匹馬,現在加上戰場上繳獲的也隻有不過六百多匹,在這樣的天氣了再呆上一陣子,先不要人受得了受不了,這些馬隻怕就要先死光了。我們倚仗的不過是騎兵遮蔽戰場信息的優勢。這個時候馬比人重要!”


    何岩在軍中日久,如今起軍事來卻也頭頭是道了,連許多軍事用語也能信口拈來,絲毫不顯外行。


    沈宸了頭:“有道理!”


    康石頭道:“就算沒有馬,騎兵營一樣能夠作戰!”


    沈宸又了頭,他突然抬頭問道:“你們,若是我們占據了縣城,馮繼業會如何反應?”


    何岩:“若我是馮繼業,一早撤回州城去!”


    沈宸又了頭,又問道:“你們,現在鹽州的朔方軍回來沒有?”


    康石頭道:“這個變數是拿不準的,除非有確切的情報!”


    沈宸抬起頭看了看康石頭,道:“攻玉,命你的人出動,我需要知道青銅峽方向結冰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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