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伊朗德黑蘭,夜leh旅館


    從哈馬丹到德黑蘭的路上,我心情非常愉快。


    順著在哈馬丹偶爾翻開的第一、第二頁,我在心中繼續把對伊朗史的粗淺印象輕輕攪動。先回想起在希臘時曾見到一個希臘和波斯激烈戰鬥的海灣,我前前後後看了很久,又知道更激烈的戰鬥發生在馬拉鬆。希波戰爭是希臘人的驕傲,他們又擅長寫作,不知有多少曆史書和文藝作品表現過這個題材。古代波斯人是看不起寫作的,認為那是少數女人的娛樂,男人的正經事是習武和打獵。結果,希臘人的得意文章就成了曆史定論。其實,波斯人還是很厲害的,居魯士已經建立了羅馬之前最龐大的帝國,而大流士(da


    ius)則更加雄才大略,向北挺進到伏爾加河流域,向東攻占印度河河穀,最終長途跋涉遠征希臘,才一敗塗地。


    波斯政府的行政管理結構很好,後來羅馬曾多方沿襲,但作為一個以打仗為主業的政權,具有巨大權力的軍隊快速腐敗,有不少將領打仗出征時,還帶著一大群妻妾。記得有一場關鍵的戰鬥,希臘隻損失幾百人,而波斯則損失十萬大軍,對比太懸殊了。好在戰勝者亞曆山大比較理智,自己又娶了大流士三世的一個女兒為妻,據說關係融洽。


    亞曆山大死後,這兒政局挺亂,公元前三世紀東北部的遊牧民族建立了一個王朝,首領叫阿薩息斯,中國就從這個首領的名字中取音,把這個地方叫做安息。安息王朝持續了四百多年,在公元三世紀被薩珊王朝所取代。薩珊王朝在文明建設上取得極大成就,幾乎奠定了現代伊朗文化的基礎,但在公元七世紀又被阿拉伯人打敗,伊朗進入了伊斯蘭時期。以後又遭遇過突厥、蒙古、帖木兒的進攻,尤其是十三世紀蒙古人的進攻,損失慘重。但是伊朗居然在重重災難中成了伊斯蘭文化的一個重鎮,以獨特而緩慢的步伐走進了近代。


    說到伊朗的薩珊王朝在公元七世紀被阿拉伯人打敗的事,就牽涉到我們中國了。中國本來在漢代就與安息產生了密切的聯係,當時的“絲綢之路”,安息是中轉站。到薩珊王朝與阿拉伯人打仗,已是唐代,薩珊王朝曾向唐朝求援,但路途太遠,唐朝一時幫不上忙。薩珊王朝滅亡後,王子卑路斯(pi


    ouz)繼續求助,唐朝先任命他為“波斯都督府”都督,後任命他為將軍,但他複國無望,病死長安。連他的兒子,唐朝也任命過將軍,但最終也在中國去世。


    在當時,還有不少波斯人在中國從商、做官、拜將、為文,例如清末在洛陽發現墓碑的那個叫“阿羅喊”的波斯人在唐代就做了不小的官,據現代學者考證,他的名字可能就是ab


    aham,現在通譯亞伯拉罕,猶太人的常用名字,多半是一個住在波斯的猶太人。至於文人,最有名的大概是唐末那個被稱為“李波斯”的詩人李珣了,他是波斯商人之後,所寫詩文已深得中華文化的精髓,我在《文化苦旅》中的《華語情結》一文裏專門論述過。


    這麽一想,眼前這塊土地就對我產生了多重魅力。古代亞洲真正的巨人,一時氣吞山河,但當中國真正接觸它、稱呼它的時候,它最強盛的風頭已經逝去。它的第二度輝煌曾與我們的唐代並肩,但唐代又痛惜萬分地目睹這種輝煌的殞滅,一再想慰撫又無濟於事。這是一個離我們很近,交往又不淺的“大戶大家”,我在這兒漫遊,就像是去拜訪祖父的老朋友。兩家都“闊”過,後來走的道路又是如此不同。


    伊朗被征服的次數太多,有些征服破壞得非常徹底,因此我估計,在這兒要像在埃及和希臘那樣見到很多遠古遺跡不大可能,但總會有一些的,例如昨天在哈馬丹就見到兩處。


    那麽,還是放眼看看這片土地吧。一切故事、一切交往都在這裏發生,這裏是全部曆史的永恒背景。


    就自然景觀而言,我很喜歡伊朗。它最大的優點是不單調。既不是永遠的荒涼大漠,也不是永遠的綠草如茵,而是變化多端,豐富之極。雪山在遠處銀亮得聖潔,近處一片駝黃,一排排林木不作其他顏色,全都以差不多的調子熏著嗬著,托著襯著,哄著護著。有時怕單調,來一排十來公裏的白楊林,像油畫家用細韌的筆鋒畫出的白痕;有時則稍稍加一點淡綠或酒紅,成片成片地融入駝黃的總色譜,一點也不跳躍刺眼。一道雪山融水在林下橫過,泛著銀白的天光,但很快又消失於原野,不見蹤影。


    伊朗土地的主調,不是虛張聲勢的蒼涼感,不是故弄玄虛的神秘感,也不是炊煙繚繞的世俗感。有點蒼涼,有點神秘,也有點世俗,一切都被綜合成一種有待擺布的詩意。這樣的河山,出現偉大時一定氣韻軒昂,蒙受災難時一定悲情漫漫,處於平和時一定淡然漠然。它本身沒有太大的主調,隻等曆史來濃濃地渲染。一再地被大富大貴、大禍大災所伸拓,它的詩意也就變成了一種空靈形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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