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蘇綬來了綺玉苑,是來見周夫人和阿吉的。


    他坐下來先是對著阿吉沉默了良久,而後才像往常教育蘇若那樣,教育了阿吉一番話,像是一個父親那樣語重心長。


    末了,他又陷入沉默,最後低沉地說:“方枚在南郊山上逼殺你二叔和堂弟的那一夜,我去過山上。我去找過那個孩子,但——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話語背後是濃濃的遺憾。阿吉卻抹了淚,平靜地說:“伯父盡力了。也不要緊,若姐姐說了,我們女兒家也不比男兒差。阿吉會好好讀書,努力把薛家門楣撐起來的。”


    隨後便是一室默然。


    月底,城外飛馬趕回來幾個人,進城就直接入了宮。


    沒多久蘇若便從楊佑口中得知,事辦完了,而且辦得漂亮,至多還有十來日,韓陌就回來了。


    楊夫人接口就笑眯眯地道:“這臭小子終於要回來了,就等他了!”


    日子開始過得更慢了。


    立冬這日,蘇若帶上祭品,去南郊拜祭謝氏。


    早前把鮑嬤嬤他們放在這裏給謝氏守墳,這幾個月,他們把謝氏的墳塋精心修繕了一遍,墳前的兩株柏樹,也長大了。


    從前每次來這裏,蘇若都沒有一刻是平靜的。


    如今的心中倒如被清風撫過,適然又安然。


    她依然懷念母親,但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心裏卻隻剩下期願。


    恩怨已了,謝氏這苦痛的一生也終於休止。她應該泉下安息,去投入一場新的人生了。她期願,謝氏來生裏,再也不要遇見蘇綬。


    蘇若在魂前燃了香,也把寫好的信一並燃燒成灰。


    起身時與正從山下上來的謝芸迎麵相對。


    張昀抓捕後,謝家因為涉事頗深,不得不留京候審。


    但自大理寺那一麵後,蘇若再也未曾見過他。


    蘇祈倒是去見過他幾次,前幾日也是他帶回的消息,謝家還是獲罪了,盡管有謝芸提供的許多罪證可以抵消一部分罪責,可以免除入獄,但謝家的官籍被奪,還罰走了大部分的家產。


    蘇若沒有稱呼。


    謝芸垂下雙眸,提著籃子越過她,走到墳前,撩袍跪下。


    挺響亮的三個響頭。伴隨著帶有哽咽的低語。


    蘇若背對著他直到聽完,才舉步下山。


    這輩子,她也不會與謝家有往來了。


    從前老人總說,姑娘家不能沒了娘,就是真沒了娘,有外家在也行,也算有依仗。


    可她蘇若不但沒了娘,外家還是往她親娘心頭捅刀子的劊子手。


    索性前世她顛沛半生,謝家也從未站出來給她撐過一回腰,這輩子倒也不必了。


    回府的路上她眼望著街頭,腦子裏想著前世今生。


    兩世的變化可真是太大了,前麵那輩子,她在湖州開了大半生的鎖器鋪子,鬼手名號響徹南北,座下弟子無數,消息渠道十分發達,但她從未聽說過張昀謀反。也從未聽說過楊燮此人。


    他們的結局是如何的呢?


    張昀好端端地做著他的首輔,張煜被宋奕如退婚,後娶了別的大家閨秀。張家很是風光了一些年,隻是張昀致仕前,張栩因為犯事被彈劾,出過一陣亂子。


    張家費老大力氣平下此事,張昀卻因此而染疾病故,後來張家就逐漸大不如前。再後來,似乎是張煜兄弟爭氣,科舉入仕,做上了不大不小的官,還算把書香門第的門楣維持了下來。


    蘇家一如既往,平澹而溫吞,像極了蘇綬的作風。


    蘇祈不那麽成器,但也沒那麽廢物,蘇綬走後,他還是接過了家業。


    這場預謀了多年的謀反,如同根本不存在似的。


    當然,薛家沒有平反,那時的阿吉則根本不知流落在何方。


    相隔著兩世,無從得知張昀他們的陰謀是被蘇綬壓製下來了,還是張楊一直不具備舉事的機會,但至少可以肯定,在蘇綬死前,張家實力已被拆解得七七八八,而到蘇綬死後,楊燮便是未死也已入暮年,掌家的張煜也無力再圖謀其它。


    上墳回來沒多久,蘇祈就帶來了謝芸離京返鄉的消息。


    他說蘇綬去城門外送了謝芸。


    因為他作為外甥前往相送的時候,看到蘇綬麵對麵與謝芸站著說話。


    蘇祈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麽,蘇若也沒興趣打聽。


    那天在墳上,謝芸的話她一個字都沒落下。


    那是他對謝氏的懺悔,件件樁樁,也算情真意切。


    但他懺悔了,謝家別的人會嗎?她的外祖父母們,他們悔嗎?


    “兩個姐兒的百日酒,挑在了同一日,到時送什麽禮,穿什麽衣裳,姑娘也該準備起來了!”


    拋開蘇若私下這些事不提,蘇府真是一日比一日熱鬧。


    三叔蘇績任滿回京了,正好趕上給女兒做百日宴。


    常氏在蘇纘的女兒出生的翌日早上也生下來了,彼時蘇若正在驛道外看鎮國公他們酣戰。


    蘇績給女兒起名“嫻”,小名安姐兒。


    蘇纘的女兒小名叫福姐兒。畢竟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雖然一個嫡出一個庶出,庶出的這個生母還是那樣的一個人,蘇若卻還是決定對兩個妹妹一視同仁。


    女兒生於這世道本就要承受太多不公平,她身為一路淌過來的長姐,又何苦去製造些不公。


    她上自己的銀樓給她們每個打了對鑲八寶的赤金瓔珞,有機括的,垂下的金鎖是空心的,可以隨身藏點胭脂口脂,要是願意,再藏點護身的小玩意兒也可以的。


    蘇績蘇纘直呼貴重,心疼她一個沒娘的閨女哪來的錢?


    蘇祈嘴快得跟他那兩條精細的腿似的:“她沒錢?!她怎麽會沒錢!您也不想想她當鬼手那會兒給人做一把鎖就動轍幾百兩銀子!還有她如今的鋪子生意紅火得連我去了,都排不上一碗茶喝!”


    引得蘇績笑罵他:“你既知家姐厲害,當好好學著才是!”


    蘇績是蘇家三兄弟裏最為性情溫和的,跟常氏真是十分般配,也十分和睦。以至於那時蘇綬擔心他性情太軟和,非要把他送去外任曆練。


    如今回來了,皇帝欽點他入順天府任職。這,也算是皇帝如今恩寵蘇家的另一證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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