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末,我十八歲,在一所省重點中專學校讀書。那時候的農村孩子,學習好的都考中師中專,這也是時代賦予我們這代人永遠的遺憾和傷痛。多少年後還經常做夢,夢裏自己在念高中,總是為自己不相宜的年齡焦慮,醒來一身汗。


    當時正麵臨畢業,很多同學已經找到單位自己出去實習了,我們還天天上課下課,就像操場上晃蕩的秋千一樣,沒有著落。


    一個冬夜,剛剛下晚自習,我就接到學長阿傑的電話,他高我們一屆,夏天的時候剛剛畢業。寒暄了幾句之後,他輕描淡寫地說:


    “海南很美,海灘很美,天氣很好,空氣很好。你有時間了可以過來旅遊,食宿我包了!”


    “哇!真的嗎?”同宿舍的幾個小夥伴兒,除了新疆的就是四川的,誰也沒有見過大海,海浪、沙灘……對於一群十七八歲的少女,這太有誘惑力了!大家都嚷嚷著說好想去看大海,宿舍裏炸開了鍋。


    “想來都來吧,我用一個月的工資來招待你們,就綽綽有餘了!”阿傑輕鬆而誠懇地回答我們。


    “可是馬上畢業了,我們要找工作,一時半會兒怕是來不了。”我沮喪地說。


    “來玩幾天沒事的,如果喜歡這邊,也可以直接留下來工作,一句話的事。”


    “哇!你那麽厲害?”


    “也沒有特別厲害,說得上話而已。我幾個同學都在這裏上班了。”他說了幾個我們都認識的人,頓時讓我對他崇拜不已。


    阿傑來自川北,印象裏是帥帥的,格子衫休閑褲,走路吊兒郎當,帶一點點痞氣,愛笑,笑容卻稍顯靦腆。我們關係不錯,見了麵會打鬧開玩笑,他像個大哥哥。


    我們宿舍一共八人。四個新疆同學,學習一般,但生活上卻是自律有計劃。她們畢業後都回了新疆,聽說後來大部分進了政府機關工作,算是我們班混得比較好的一批了。


    另外四個來自四川不同的地方,其中兩個是膚白貌美的城市女孩,父母早在四處活動聯係工作的事。剩下我和燕玲,她家在偏遠山區,我家也是在閉塞窮辟的農村。前途和工作對我們來說,就是家門口冬天裏那片碩大的迷霧,一片茫茫。


    我接到的這通電話,無疑是黑夜裏的一束光,燕玲抱著被子爬上我的小床,商量著要不咱倆去看看,我激動得徹夜無眠。


    我和燕玲都有點小文青,有點莫名的浪漫主義情懷。大山有時候也不全是障礙,比如它給予我們做作的文筆和單純的夢想,還有無知無畏的果敢。


    “還是和家裏商量一下吧!畢竟那麽遠,這麽大的事,和父母商量一下總是好的。”新疆同學小倩隔著蚊帳小聲說。


    “是哦,阿傑又不是我們真正的同學,誰知道他現在是個什麽情況,還是個男生,謹慎點比較好。”另一個同學也無不擔憂地提醒我們。


    “……”


    “……”


    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


    我一直是個聽不進別人意見的人,多年後聽見一同事對我的評價是“執拗”。我恍然大悟,也欣然接受。現在我把這一切都歸咎為無知,因為無知和視野狹窄,才會執拗吧,也有成長環境的因素。


    我從小的記憶裏,幾乎沒有一家人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商量過事情,固執己見的父親和氣急敗壞的母親,他們一說話就吵架,家裏的事情都是他們單方麵強製的結果,所以我從來不知道商量有什麽實質性的作用。當然也就不把同學們的話放在心上。


    因為怕父母擔心,最終我和燕玲對家裏撒了個謊,說學校推薦我們去海南工作。那時候沒有手機沒有微信,電話費不菲,郵局是最權威的通信中轉站,遙遠漫長的等候是家人朋友傳遞信息和思念的常態。一周後父母郵寄的路費到了,我們就輕率倉促地離開了學校,踏上了前往海南的尋夢之旅。


    殊不知這一次離開學校,就是永遠。十二年的讀書生涯,在那個寒冷的早晨,我們還沒來得及和它揮手道別,它就永遠從我們的生命中抽離了。


    我們前腳踏出校門,後腳就步入了江湖。這座社會的江湖,就像一片汪洋大海,洶湧澎湃地向我們席卷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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