煦和有點慌。他打小就不是一個擅長說謊的人,方才回答的那些問題之所以能蒙混過關,靠的都是和薛謙演練了好幾遍的結果。如今直視著國師的眼睛,回答一個毫無準備的問題,謊言很有可能被戳穿,他隻好老實答:“讀過。”


    “那郎君對這句話怎麽看?”


    這時應該果斷回答不認同,但是教他違心地說出這句話簡直比登天還難。


    煦和緊緊握著拳頭,一時無言,唇舌與頭腦進行過激烈抗爭,才憋出來一句:“弟子以為這句話說的是天神之能,凡人自然做不到。但凡人卻有棄天神有度無類的旨意於不顧,自己枉費天資、損害德行,從而招致禍患的行為,實在不該。”


    國師眯著眼聽他說完,突然話鋒一轉,語氣玩味道:“可是,這是本禁書啊。”


    煦和心裏咯噔一聲,糟了,他怎麽能把這一點忘了?


    一時間殿上的氣氛發生了變化,護法們齊齊看向他,陸續熄滅了手上的燈。


    眼見著象征他活下去的權力的燭光熄滅,素帛實在不忍。她一直覺得煦和和許靖她們怪雖怪,卻並不是什麽壞人,也不可能去傷害宋芮。


    最後一盞燈也快要熄滅了,長清準備邁步上前,宣告最終的宣判結果。而正在一邊做功課一邊等候他的薛謙和許靖,還有焦急地守在門外的三個長輩對此還一無所知。


    神殿中愈發昏暗,每一個神像的麵目都更加猙獰。煦和緊張地看著長清移步,對於自己的處境感到不安,正在激烈思考該如何圓場,卻聽素帛突然開口道:“原來是本禁書,是弟子疏忽了。”


    眾人詫異地看向她,素帛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上前,跪倒在國師座下,繼續道:“望掌教原諒,素帛年少,並不知這是本禁書。”


    國師有點搞不清這是什麽情況了,嚴厲地問道:“你也看過?”


    素帛再拜:“並沒有看過原書,隻是在書院偶然看到一張紙條上寫了幾句,正好有這句。當時我也沒看懂。煦公子就在附近,所以我問了他。”


    國師將信將疑地追問:“那字條是誰寫的,你可還留著?”


    素帛微微搖了搖頭:“書院人多,我認不出字跡,也沒放在心上,隨手便丟了。”


    這樣一來也就無法追究責任了。眾人聽罷,開始小聲議論。長清也回到國師身邊,詢問該怎麽處理。


    煦和詫異地看著素帛,不明白她為何要幫自己。素帛則背對著他,暗暗咬唇,後悔不迭。別說煦和,她自己都想不明白怎麽就鬼使神差地站出來了。現在她也不知道該如何收場了,臨時杜撰的謊言和緊張的心情已經令她的大腦空空如也。


    片刻後,國師眼角的皺紋幾不可見地緊了緊,終於開口道:“書院裏有人散播違禁言論,派人去嚴查。這位郎君……”他盯著煦和看了一會兒,繼續道:“敬神有失,罰抄寫教義三百遍,以後每日課後都要到書院的神堂灑掃、修習。聖女職責有失,一並前去。”


    “謹遵掌教教誨。”素帛終於鬆了口氣。


    “謹遵聖師教誨。”死裏逃生的煦和一聽說又要抄經又要禮神,頭痛不已,半分歡喜也無,強忍著抵觸情緒應下,而後用最快的腳步逃離了這個壓抑的神廟,一直到下了那一百八十級台階,才能大口呼吸。


    外頭候著的三位誰也沒追上他。


    蔡司業聽說煦和沒事了,剛鬆了口氣,又接到了書院要接受徹查的通知,立刻心頭狂跳,頭大如牛。偏巧管祭酒又在這時心情不錯地同他知會,既然事情告一段落了,自己要再把茅屋建起來,畢竟也是一處回憶。


    蔡司業更加哭笑不得,連聲道:“建吧建吧,最好趁徹查的這幾天趕緊建好,不然我怕是無法活著見著了。”


    至於煦侍郎,聽說沒事了便徑自回了府,連聲招呼都沒跟煦和打,也不理會一直在身後呼喚自己的管祭酒。那不愛言語,又不把人放在眼裏的樣子跟煦和是十成十的相似,很容易讓人懷疑他們家在招人厭方麵有獨特的家族傳承。


    神廟裏,素帛也向國師辭行。


    國師審視了她兩眼,恢複閉目養神的狀態,道:“去吧,這次的錯,為師不怪你。但是這個年輕人,你以後要多加留意。”


    “是。”素帛痛快應下,心想煦和這種人,教人不留意也很難吧?


    二人再次相遇,已經是在書院的神堂裏了。


    煦和一邊打掃原本就一塵不染的地,一邊破天荒地主動跟素帛說了句:“多謝。”


    “不客氣。”素帛擠出一個笑容,厚著臉皮解釋道:“我心腸好,見不得人受刑。”


    煦和又道:“你也沒把我們那些對神不敬的話說出去。”


    “小事。”素帛心道,就算我不說,你在殿上也表現得很充分了。


    倒是有一點素帛也覺得奇怪,她仔細回想自己為什麽要幫他的時候,意識到從來沒有人問過她“蓮花裏能不能生出人來”之類的問題,從來沒有人用不屑的語氣跟她說過話,從來沒有人質疑過她的權威。從小到大,她接觸過的所有人都把她當做“尊敬的聖女”,就連跟她關係最為親近的皓君也是,沒有人把她當做素帛。現在突然有人正麵跟她作對,隻把她當一個普通人,不用端端正正地供在眼裏,她竟然還覺得挺新鮮的。


    “其實你要是好好把我給你的符貼起來,也許就不會有這麽多事了。”素帛細心地擦拭著神像,馬後炮地說。


    煦和沒接話。


    她等了一會兒,隻好自己繼續道:“不過……我也不是白幫你,還有個小小的請求”


    “請求?”煦和意外地停下了手上的活計。


    素帛抬眼看他,眼珠子轉了好幾圈,才嘀咕道:“我知道你跟我不太對付,但是我挺想看看你收藏的那些寶貝的。做為我幫了你的回報,你看如何?”


    “原來如此。”煦和客氣地訂正,“聖女誤會了,我不是針對你,而是針對聖教……不學無術的所有人。”


    “……”素帛不知道聽完這句話是該感到安慰還是更想打人。


    “看看也無妨。”他想了想,又道:“要不你現在就跟我來吧。”


    素帛立刻表示同意,煦和也就順理成章地從今日的禮神工作中解脫了。


    為了不引人誤會,素帛一路避人耳目,做賊似的溜進了煦和的宿舍。


    薛謙去後院幫工了,不在宿舍。煦和把神秘的櫃子打開,從裏麵取出了幾塊稀有的礦石放在桌上,展示給她看。


    “這種石頭叫牡丹石,是我自己取的名字,因為顏色很像那天在園裏看到的掛著露水的牡丹。”他從當初被皓君重點懷疑的牡丹石開始逐一介紹道。


    素帛目不暇接地挨個看過去,驚歎道:“這麽厲害,你都是從哪兒弄來的?”


    煦和稍加猶豫,道:“有些是我自己到各地去搜集的,有些是買來的。”


    素帛看來看去,突然留意到一個沒有名字的抽屜,發現裏麵並不是空的,有一個油紙包安安靜靜地躺在裏麵,便問道:“那這塊石頭呢,還沒想好名字嗎?”


    煦和順著她的視線看去,露出一絲難得一見的笑意,道:“這可不是石頭。”


    說著,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油紙包打開來,露出裏麵的物體。


    那是幾小片銀白色的箔片,看起來像銀,聞起來像銀,拿在手裏又覺得好像比銀子要輕上一些,光澤也有細微的不同。


    素帛費解地看向他。


    煦和怕外頭有人路過聽見似的,刻意壓低聲音,但還是暗藏著某種按捺不住的興奮,道:“這是一種沒有人煉製出來過的金屬。”


    “不是銀箔嗎?”素帛一臉不相信,拿到眼前仔細端詳。


    為了向她證實自己的說法,煦和取出一塊打火石,點燃了油燈,拿起一小塊“銀箔”,對她說:“你看好了。”


    素帛點點頭,盯住了他的手,隻見他把銀箔放在桌上,用油燈的火焰炙烤,小小的“銀箔”立刻燃燒起來,發出耀眼的白色光亮。


    銀子被火燒的時候她見過,絕不是這副模樣。素帛怔怔地看著他動作麻利地拿出一塊厚實的麻布撲滅了火焰,還沒緩過神來。


    煦和又指了指櫃子裏的一個抽屜,道:“就是用這櫃子裏的石頭煉成的。”


    啊?素帛想想那些美麗的石頭,再看看這塊平平無奇還一燒就變成粉末了的“銀錠”,差點一口氣沒上來抽過去。


    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除了這四個字她真不知道還能說什麽。


    煦和卻像眼瞎似的,非但沒有什麽惋惜的情緒,還興致非凡地講起了自己是如何變戲法般將其製成的。


    素帛沒仔細聽,反正整個人還處於震驚之中,聽了也不明白。等她清醒過來,頓覺後怕,險些一口氣提不上來,第一件事就是嚴肅地告訴他:“這塊銀……什麽東西的事,可千萬不能讓皓君知道。”


    否則她就是有十張嘴也說不清楚了。


    “……隻是煉丹的時候偶然發現的。”煦和沉默了一會兒,如是解釋。


    二人一時都不說話了,空氣中還彌漫著火焰燃燒過的熱度和輕微的木頭的焦糊味兒、大概是桌子也被燒焦了一塊吧,素帛想。


    良久,她伸手摸了摸桌上微熱的灼痕,問他:“你真的愛好煉丹嗎。”


    煦和沒回答。


    於是她又問:“許靖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是否是受了你的啟發?”


    這回他倒是承認得痛快。


    素帛偏過頭,緩緩解下麵紗,鄭重又認真地看向他,問道:“那麽,你究竟想知道什麽呢?”


    煦和思索片刻,答道:“周天寰宇,日月星辰,天地萬物的真理。它們可能就藏在這些石頭裏,許靖如數家珍的植株裏,薛謙苦心鑽研的數字規律裏。而不在某些牽強附會,充滿臆斷,難以自圓其說的教條文章和愚昧卻不自知的人雲亦雲裏。”


    原來如此,素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你聽懂了?”煦和見狀,驚訝地問。除了這兩個好友和管祭酒以外,還沒有什麽人理解他的想法,都覺得他是瘋了,包括他的家人。所以他才跟父親分歧已久,鬧了幾次矛盾後父子倆就不說話了。他萬萬想不到,聖教中的聖女竟然會懂。


    素帛又點點頭,從袖子裏掏出一瓶聖水問他:“來點嗎?”


    “……”煦和無語了。


    見他沒有反應,素帛再次點點頭,自己喝了一大口,而後故作自然地擦擦嘴,把玉淨瓶收回去,抬手在他額上摸了摸,那副悲天憫人的表情仿佛在說這孩子大概沒救了。


    “我先走了。”她說,“今天在這個屋子裏說過的話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再不可有人知。哦不,我也不知道,我一出門就會忘了的。”


    說完,她係了兩回才把麵紗係好,匆匆離開了,好像隻要自己走快點,剛才那些記憶就能被落在身後,來不及在她腦海中留下印記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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