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淡淡道:“她倒也是好意,且所說的話也正合了我的心思。你許是還不知道,上次出了點事情,就在園子裏揪出一個不成器的丫鬟攆出去了。那時候我倒忘了寶玉院裏這個禍害,如今幸得她提醒,不然我好好的寶玉可就要壞在她手裏了。”


    金桂心說您老還不知道吧?被您攆出去的那個丫鬟早被我送還給二姑娘了,若沒有她,這會兒大概都可以給迎春姑娘收屍了呢。不過嘴上卻沒這麽說,反而吟吟笑道:“太太這話說的,那晴雯素日裏雖然嘴頭上不饒人,但我看著她倒是正經清白女孩兒,你不知道,越是這樣的女孩子,越是心高氣傲,做不來那些齷齪事兒呢。你看林姑娘,也是嘴上不饒人,婆子丫鬟們大概也沒一個心裏不怵她的,可誰敢說她人品德行有虧?”


    王夫人皺眉道:“你林妹妹是大家子的小姐,你怎麽拿一個丫鬟去和她比,這話也就在我這裏說說,可別說到她麵前去,她是個多心的,聽了豈不惱?”


    金桂笑道:“怎麽會惱?我才和林姑娘在一起時,聽說晴雯被攆出去了,她還傷心呢,說什麽太高人皆妒過潔世同嫌。太太您聽聽,在林姑娘嘴裏得了這句話,可不是晴雯這丫鬟素日裏行的正做得正,不然別人也就罷了,林妹妹豈是輕易會誇人的?”


    熙鳳見王夫人露出疑惑神色,忙也插言道:“你就吹牛吧,林姑娘還能這樣說一個丫鬟?你看看滿園子的姑娘們,有沒有得她誇一句的?晴雯做了什麽好事,就能得她青眼?”


    金桂當然是撒謊,以黛玉的性格,即便和晴雯投契,也斷不會在人前說這樣誇獎的話,隻是這個時候哪能退後,更何況她也看準了王夫人不可能去找黛玉對質,便搖頭笑道:“還都說你聰明呢,呸,連這點子道道都看不出來。林妹妹即便要誇人,難道會刻意在人前說?不過是偶爾發感慨時,正碰上什麽喜歡的人在身邊,隨口說一句罷了。我便知道她私底下和我們家姑娘要好,又說三妹妹是個能幹的,這些你都聽她說過?至於晴雯,也是今兒聽見她被攆出去時,隨口感歎了一句,就恰巧被我聽到了,不然以她那樣謹慎高傲的人,自不會在人前評價一個丫鬟。”


    熙鳳點頭道:“這倒是真話。”說完卻聽王夫人淡淡道:“評價丫鬟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隻是寶玉房中,還是襲人周到些。”


    金桂忙道:“太太的話沒錯,襲人老實本分,更難為她細心體貼,將寶兄弟照料的無微不至。然而俗話說,各有千秋,襲人便是再能幹,也得人幫襯著。譬如她的針線活便比不上晴雯,也慢說她,滿園子裏也找不出一個能在針線活上與晴雯比肩的。”


    王夫人看她一眼,沒好氣道:“你這般辛苦為她說情,是為了什麽?連你林妹妹都搬出來用了,難道她還許了你什麽好處不成?”


    金桂傲然笑道:“姨媽這話說的,讓人傷心,也別說我和她沒什麽瓜葛,便是有瓜葛,她一個小小丫鬟又能許我什麽好處?就有點好處,也不放在我眼裏,犯不著為了那麽點子東西來給她說情。隻不過我想著她到底是老太太身邊的人,隻因為老祖宗疼愛寶玉,才把身邊這個針線活一等一的丫鬟送去給他使,若真是人品不好招惹是非也就罷了,偏偏晴雯不是這樣人。想那鴛鴦琥珀都是和她從小交好的,如今聽見這事兒豈不傷心?看在老太太眼裏,會怎麽想?更何況,晴雯在老太太那裏也呆了七八年,老太太能不知道她是什麽性體?太太隻因為看她長的貌美,嘴巴厲害了些,其實並沒和她朝夕相處過,也不知她性子究竟怎麽樣,便因為這個說她輕狂妖嬈,實在是冤枉了她。這事兒老太太嘴上雖然不會說什麽,心裏怕是要難過的。再說了,前陣子查抄大觀園,已經鬧的人心惶惶了一陣子,這時候又攆晴雯做什麽呢?怕人的心不散嗎?”


    熙鳳一邊聽,身上就一陣陣出汗,金桂說的這些話是有道理不假,但是敢跟王夫人麵前這麽說的人,還真從來都沒有過,一時間也不知道太太會怎麽惱怒,竟想不出什麽話來打圓場。


    卻不料王夫人眉頭緊皺了一會兒,又抬眼看了看熙鳳,再看看金桂,竟沉吟道:“你這麽一說,倒也有些道理。既這樣,便把她送回給老太太吧。”話音剛落,便聽金桂又笑道:“這可是有些不妥,也沒個理由,呼喇巴子就退回給老太太,要怎麽說呢?難道說她生得好?叫我說,寶兄弟也漸漸大了,不過一二年就要出園子的,到那時要讓他用心讀書,身邊少點丫鬟多幾個小廝也就是了。這理由又正大又光明。至於那個芳官和四兒,既然晴雯都留下了,何苦讓她們出去?引得人猜疑,倒不如送去別的姑娘們那裏服侍,我看林姑娘屋裏的丫鬟就不多,隻有紫鵑和她舊日帶來的雪雁,其他兩個小丫鬟皆是不得力的,這芳官四兒既是聰明伶俐,不如便送去她那裏,一則顯示姨媽的寬宏體貼,二來林姑娘可不是寶兄弟那般好性兒,那兩個小丫鬟在她那裏,自然也不敢放肆的。”


    王夫人想了想,便抬頭看熙鳳道:“怎麽林姑娘那裏的丫鬟少嗎?”


    熙鳳忙笑道:“原是不少的,當日分派小戲子的時候,也給她分了一個,隻是後來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有兩個離開了,她們又不是家生子兒,我說過要給林姑娘添,她卻說喜歡清靜,不用那麽些人。恰好那時候府裏也沒再買丫頭,我便想著等再買的時候給她補上,如今還沒補過去。”


    王夫人點頭道:“既如此,就把那兩個小的送去給林姑娘吧,寶玉那裏用不著這麽多丫鬟伺候。至於那個晴雯……”說到這兒,忍不住又皺了下眉頭,金桂忙給熙鳳遞了個眼色,便聽她笑道:“太太,那晴雯隻是嘴上厲害長的又標致,倒不是狐媚子,今兒原是她身上不好,昨兒平兒還去探了病,說火燒火燎呢,所以才那個樣兒來見太太。”


    金桂也幫腔道:“是啊太太,若那晴雯真是個人品不好的奸邪女孩子,她來見太太,裝也要裝成個普通樣子,何必非要這麽個樣兒來見呢?實在是病的不輕,剛去瀟湘館的時候,林姑娘也說要去探她呢。更何況,她又不是在寶玉跟前伺候的人,不過是做些針線,哪裏就能做的了怪?等這事兒過了,讓二奶奶找個由頭,仍送回老太太房裏也就是了。”


    王夫人這方點頭道:“既然你們都這麽說,那便依著這麽辦吧。”說完揉了揉額頭道:“讓你們饒了這半天舌,我也累了,讓我先歇一會子。”


    金桂和熙鳳連忙告退,直到出了榮禧堂,看看四下無人,熙鳳才對金桂道:“你真是好大膽,竟敢那樣和太太說話,這事兒生出來的時候我就在旁邊看著,心裏也知道晴雯冤枉,我都沒敢說呢,你倒開門就見山了。”


    金桂笑道:“這話自然要我說的,姨媽便怨我,也拿我沒辦法,誰不知道我悍婦的名聲兒?倒是你,既是大家子出來的小姐,又要當好媳婦,又要當能幹的當家人,這話自然不好出口了,倒不如我說起來方便。”


    熙鳳笑著啐了一口道:“呸,不過是做下了這點功勞,就來編排我。我可告訴你,別指望我感激你,又不是救下了平兒。”說完看著金桂道:“你也是奇怪,怎麽就沒有你不想管的閑事呢?那膽子也大,怕是老太太那裏有了事,你也敢插嘴。”


    金桂哈哈笑道:“這便是了,你當我這悍婦的名聲兒是白得的嗎?若沒有這點子方便,我何苦不去做溫柔嫻淑的好媳婦”說完看了看回廊外,隻見柳條隨風擺動,桃杏樹上的花蕾一簇簇擠滿了枝頭。她心裏歎了口氣,暗道我既然來到了這小說裏的世界,自然要用盡我全部的力量,來扭轉那些前世裏我為之歎息哭泣的女孩子的命運,哪怕就是得罪了王夫人,得罪了老太太,這點初衷,也絕不更改。


    正是半下午時候,熙鳳看著天色還早,便對金桂道:“索性你和我一起去一趟,不然我們那多情的寶兄弟還不知道哭成什麽樣兒呢。”一邊說,便和金桂上了沁芳橋,隻見遠處假山石下,平兒不知道和誰在一起,風中傳來細細的哭聲,也不知是為什麽。


    走到近前,才看清另一人原來是紫鵑,熙鳳便道:“好好兒的,你們倆在這哭什麽?平兒你不在家裏呆著,萬一有事情怎麽辦?越來越沒個算計了。”


    平兒忙道:“聽見晴雯的事兒,原本想來送送她,又怕彼此傷心,恰在這裏遇見了紫鵑,便和她說了一會話,原指望她開解開解我,沒料想她倒哭的比我還傷心,卻還怎麽去見晴雯?”


    熙鳳看了金桂一眼,抿著嘴唇兒笑道:“你們兩個趁早都別哭了,平兒你先家去,耽誤了事兒我找你算賬。紫鵑也趕緊找找你家姑娘在哪裏,橫豎不用傷心,如今你們可有了保護神,怕的什麽?”說完一拉金桂笑道:“走吧,我的好嫂子,你看這兩個事不關己的都哭成這樣兒,這會子還不知是怎麽個愁雲慘霧呢。”


    金桂還在那想著保護神這三個字不錯呢,便被鳳姐拉著走了,回頭一看,見平兒和紫鵑也半信半疑的離去,便笑道:“何苦不和她們說明白了?這事情也值得吊胃口?”


    熙鳳笑道:“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什麽叫吊胃口,不過是讓她們慢一些知道,驚喜也就大些嘛。”不等說完,便來到,隻見院子裏一個小丫鬟也沒有。屋裏似乎傳出陣陣哭聲,隻是隔得遠,也聽不真切。


    兩人也不出聲,徑直來到屋裏,隻見麝月秋紋兩個攔著寶玉,和他一起哭著掉眼淚。襲人則一邊哭著一邊替晴雯收拾東西,將那些衣服釵環都包在包裹裏,放到晴雯麵前,一麵哽咽道:“這都是你素日裏用的,如今帶回去,就是不用,一旦艱難了,當幾個錢使喚,也強如在你哥哥嫂子麵前受氣。”


    晴雯麵色蒼白,眼睛看著那包裹,忽然冷笑道:“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我要走,也幹幹淨淨的走,不帶這些東西,省的將來不但要擔著妖嬈名聲兒,還得再添個賊名。”一麵說,一麵就站起來,先死命咳嗽了一陣,才喘籲籲道:“想必我哥哥嫂子也到了,我這便走了,日後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若有一天我去了,你們將來知道,念著姐妹的情分,清明時就分燒幾張紙給我;若是想著我素日刻薄,心裏頭巴不得我去,這就更好了,省的牽念。”說完又咳嗽一陣,便轉頭要走。


    寶玉哭的眼睛都腫了,聞言就起來要攔著,麝月秋紋也隻顧著哭,忘了攔他,隻聽他說要去求太太,嚇得襲人忙一把扯住,哭道:“你不去求還好,你若去求,晴雯更說不清了,何苦讓她連走也不得個好名兒……”說完也大哭起來,一時間屋裏哀鴻遍野,真正是不忍卒聽。


    鳳姐兒和金桂方走進來,道:“這都是怎麽了?一個個哭的眼睛和桃兒似的。”說完又來到晴雯麵前,摁著她坐下來,笑道:“急什麽?就算走,也不急在這一時……”不等說完,便聽金桂道:“這個時候了,你還留什麽驚喜不成?索性都告訴她們,瞧瞧都哭成什麽樣兒了。”


    熙鳳笑道:“好人是你做的,我可不是等著你說呢。”雖這樣說,卻知道金桂畢竟是外人,這話自然要由自己來說。便對寶玉和晴雯道:“你們不必傷心了,才剛大奶奶替你們求情,晴雯仍留下來,不必出去。芳官和四兒,因太太說了,寶兄弟你這屋裏的丫鬟不少,林妹妹那裏卻又沒有幾個得力的人,因此命將她們送去瀟湘館服侍林姑娘,如何,這下你可沒意見了吧?”


    一席話真真如焦雷一般,轟的眾人目瞪口呆,不到半刻鍾,又都紛紛醒過來,寶玉猶自不敢相信,拉著熙鳳的袖子問個不停。待得知這些話是真的,又忙向金桂作揖道:“姐姐的大恩大德,這輩子也沒法報答了。隻等著來世……”


    不等說完,便被金桂打斷,聽她笑道:“這話是怎麽說的?我不過是說了幾句公道話,哪裏就是大恩大德了?若是經此一事,你長些記性,日後說話做事謹慎老道些,也就不枉我在姨媽麵前放肆一場,保住她們了。”說完不等寶玉答話,襲人就忙點頭道:“大奶奶真真是金玉良言,二爺經過了這回教訓,日後也該長點兒記性了。”


    寶玉也點頭稱是。四兒和芳官都上來謝過金桂,晴雯本是一直站著的,到此時方覺雙腿發軟,她原本性子剛強,然而驟然經曆這大起大落,絕處逢生,也覺支撐不住,有心要向金桂道謝,尚未說話,便覺眼前一黑,身子向後仰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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