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青瓦。


    “抱歉——”


    漫長的沉默過後,相羽亞美突然開口了,“請老師忘記剛才那些話吧。”


    “恐怕不行。”瀧野搖頭,“至少最後的那句話,我沒辦法當作沒聽見。”


    她笑了一下,抱住弓起的雙腿,腦袋枕在膝蓋上。


    “因為那是對瀧野老師有利的話嗎?”


    “是啊。”


    “我明明是在抱怨壞事接踵而來。”


    “大人就是這樣,在對自己有利的事情上,從來都毫不鬆懈。”


    瀧野望著對麵的浴室,雖然沒戴眼鏡,但還是能看到一道模糊的身影在繼續忙碌。


    “更何況,淡忘那件事,也不隻是對我一個人有利。”


    “說得也是呢。”


    岩石背後的少女應了一聲。


    瀧野正想著她認可的是前半句還是後半句,又聽她繼續說道:“變得沒那麽在意之後,我也想早點忘記……


    但是,就算我不想聽,也會一直有人提醒我:‘相羽亞美,你被退婚了’。


    一直一直……就像這件事被寫在了我的額頭上一樣。”


    嘩啦一聲水響,她似乎砸了一下水麵。


    “——都已經四年過去了,難道大家就沒有別的話可說了嗎?”


    “……”


    瀧野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因為相羽同學的世界正在變大,會持續不斷地遇到新的人;


    但這個世界還沒有大到全是陌生人,記憶是流通的。


    就像相羽同學會對別人好奇,對方也會在意你的過去,尤其是其中特殊的地方……至少現在,過往是沒辦法完全拋棄的。”


    她很容易就能理解他的話,但對他有意無意間流露出的態度,有些不滿。


    “別說得和老師無關一樣——這段無法拋棄的過往,不就是老師帶給我的嗎?”


    “……”


    瀧野往後一靠,抵著岩石,兩眼望天。


    那是四年前的事情,和現在的他確實沒什麽關係來著……但就像他剛才自己所說的那樣,過往是沒辦法完全拋棄的。


    “抱歉。”


    “不……我並不是在生氣。”


    亞美此時的平靜,讓她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議,“當然,老師要道歉的話,我也不會反對就是了。”


    “以後還有其他人提到這件事的時候,如果瀧野老師能立刻出現並道歉的話,我大概會更好受一些吧。”


    “……”


    瀧野抿了抿唇,“不可能做得到吧。”


    她笑了一下,身心舒展,伸了個長長的懶腰。


    又過了一會兒,她才說道:“我還以為,我永遠都不會和瀧野老師說這些話。”


    “這是相羽同學付出努力、願意與我心平氣和地交流的結果。”


    “現在說這種好聽的話,我也不會變得更高興的。”


    眼前所見模糊虛幻,難以捉摸,瀧野的語氣卻很肯定。


    “這是事實。”


    “……”


    亞美沉默片刻,微微探著身體,在岩石後麵看著他,“那……瀧野老師可以告訴我,關於那件事的事實嗎?”


    聽見她的聲音忽然變得清晰許多,瀧野下意識地回過頭,“什麽……”


    “你別轉過來啊——”


    相羽亞美尖叫一聲,立即縮了回去。


    瀧野閉眼歎了口氣,“抱歉……”


    “瀧野瑛祐!”


    “——噓。”


    “你……”


    另一道聲音響了起來,“老師,有什麽事嗎?”


    是聽見尖叫聲後,從浴室裏走出來的老清潔工。


    “沒什麽事情……”


    瀧野搖了搖頭,又忽然改口,“不,可以幫我拿兩條幹淨的浴巾過來嗎?”


    老清潔工稍愣一下,又點頭了。


    雖然這並不在他的工作範圍內,但對客人的要求置之不理的話,他也是會受到旅館方麵責罰的。


    他也沒問瀧野為什麽需要兩條浴巾,隻是去外麵取來了。


    “謝謝。”


    瀧野接過浴巾,又走回了巨石邊,隨意地放在上麵。而他的腰間還圍著一條浴巾。


    按道理,是不能帶著浴巾進入溫泉的。


    老清潔工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說什麽,畢竟現在也就他一個人在泡溫泉……或者說溫泉和雨水的混合物。


    “話說回來……”


    瀧野坐進水裏,“這麽大的浴室,至少還需要半個小時才能清掃完吧?”


    “不。還有幾分鍾就結束了。”


    “是嗎……”


    瀧野與身後的少女都鬆了口氣,“辛苦了。”


    見他沒有別的話要說,老清潔工又回到了浴室裏,繼續打掃。


    相羽亞美探頭望了一眼,然後拿起石頭上的浴巾,分別纏繞在自己的胸口和腰下。


    “謝謝……”


    隻是兩條一扯就掉的毛巾,此時卻給了她不少安全感。


    “剛才很抱歉。”


    “不……是我先轉過來的。”


    身體有所遮掩,亞美又一次轉了過來,貼著麵前的岩石,“不過,我還以為老師對我的身體一點興趣也沒有呢。”


    “不要說成我是對你的身體感興趣、才故意偷看的。”


    她笑了起來,隻是很快收斂。


    “現在的氛圍好像很不錯……我可以接著剛才的問題,繼續問下去嗎?”


    她剛才也隻是開了個頭而已。瀧野問道:“是解除婚約的事嗎?”


    “是的。”


    “問吧。”


    她望了眼浴室方向,又看向他瘦削的背影,“老師已經知道我要問什麽了,不是嗎?”


    “……”


    他為什麽會在那個時候,提出與她解除婚約?


    她想知道的,僅此而已。


    “因為那個時候,相羽同學還隻是個小學生……”


    “——中學生。”


    “差不多吧……而我當時已經是準大學生了。”


    “隻是這樣?”


    此時的亞美暫時擺脫了過往的情緒,心中隻有當下的想法。


    “雖然相差了兩個學段,但我和老師的年齡差距其實也隻有六歲而已。長大以後,這樣的年齡差不算什麽吧?”


    “是啊。隻是年齡差的話,確實不算什麽。”


    “所以……”


    “但這六歲的年齡差,可能會在並不遙遠的某一天開始縮小……再以另一種方式逐漸拉大。”


    “……”


    相羽亞美怔了怔,“什麽?”


    瀧野回頭看著她,“相羽同學的前未婚夫,身體不太好……你應該看得出來吧?”


    “嗯……”


    “那隻是相羽同學能看見的。實際的情況是,當時剛從鄉下來到東京的我,一邊很不適應這邊的生活,一邊又染上了風寒……有種隨時會死的預感。”


    “可是……”


    她皺起了眉,“瀧野老師現在還活得很好。”


    “相羽同學可以不要用遺憾的語氣來說這種話嗎?”


    “抱歉。”


    她的道歉毫無誠意,瀧野還是接著說了下去,“雖然事後證明,隻是虛驚一場,但那就是我當時的心境。”


    “因為覺得自己可能活不下去了,所以要和我解除婚約……”


    亞美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並不能就這樣接受,“瀧野老師就不能選擇稍微溫和一點的方式嗎……明明那才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麵。”


    在那場上百人參與的晚宴上,她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婚約者;


    而後者在一片矚目中走來,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卻是要解除婚約。


    “……”


    瀧野沉默了一會兒,臉上的神情卻變得越來越不自然……或者說,有點尷尬。


    “即便是我……在當時那個年紀,也會有一些偏激和自以為是的想法……”


    【看見相羽亞美的第一眼,我就明白,這個孩子已經喜歡上我了。】


    【可是,這樣的感情是不會有結果的。即便萌芽,也隻會結出痛苦的果實。】


    【我必須親手粉碎它。】


    瀧野寧願自己沒發現那本日記。


    就算對瀧野瑛祐過去的事情一無所知,他也不想代替這具身體原來的主人承受這份來自青春期的尷尬;


    可他還是得將這件事解釋清楚。


    “因為在第一次見麵時,相羽同學就對我萌生了男女之間的情感……我當時是這麽覺得的……所以才用了那種激烈決絕的方式。”


    “……”


    相羽亞美張了張嘴,卻沒有否認。


    “很明顯嗎?”


    原來是真的嗎?


    瀧野也愣了一下,然後才說道:“小學生的心思可是很容易看穿的。”


    “——是中學生!”


    她聲音猛然一提,又立即掩住嘴、蹲下身體,望了一眼浴室方向。


    見清潔工沒有出現,她才繼續說道:


    “那個年紀的女孩子,對長得帥氣的男生一見鍾情,是很正常的事情吧?更何況老師還是我的未婚夫。雖然這種感情很快就消失或者說變質了……”


    說著說著,她就沒聲了。


    長久以來的困擾,最初的起因居然如此的簡單、隨意……還有自以為是。


    果然,並不是她做錯了什麽……


    她心裏某一片有些腐化的地方,正在重新變得光明與堅韌。


    “瀧野瑛祐——”


    瀧野回過頭,相羽亞美趴在岩石塊上,下頜抵著手背,臉上盡是如釋重負的笑容。


    “我恨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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