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郊。


    野廟。


    幽森。


    雨夜。


    天地一片昏暗。


    在這樣的環境中,任何一個細微的變動,都能引來驚疑和不安。


    感覺到肩膀的冰冷和硌骨的疼痛,顧予瞬間大驚,全身寒毛如鋼針直立,像是被抓了尾巴的野貓,瞬間跳起。


    扭頭看去,隱約可見,一位身穿藍色袍子、瘦得皮包骨頭、留著花白山羊胡須、竹筷隨意將頭發挽了一個髻的道士靜靜地站在身後。


    “袁道長,你嚇了我一跳。”顧予看清對方麵容,認出此人便是與他一同前往超度的道士,不禁鬆了一口氣。


    “你到我包袱中取三枚命符,滴三滴血,燒盡後,搓成灰燼,溶於你竹筒酒中,讓那葉舉人喝下。”


    袁道人說完徑直轉身,回到原先的位置,躺了下去,一動不動,就好像剛才的一切隻是顧予的幻覺。


    什麽意思?


    對方先前一直沉睡,沒有任何動靜,卻不知此時為何突然醒來,又這麽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用符水治病?


    顧予愕然,轉頭望了一眼在雨中發狂的中年士子。


    正疑惑間,道士低聲補充:“小街,畫像。”


    是他!


    難怪熟悉!


    顧予隻覺腦袋“轟”地一聲,心底深處的記憶被勾起,麵色大變,一股寒意從頭頂,瞬間彌漫到了全身,整個人如同冰凍雕塑一般。


    他,涼了。


    許久,回過神來,一咬牙,轉身走到道士身邊。


    按照道士所言,將符籙燒盡後融入了酒中。


    恰在此時,中年士子似也回過神來,垂頭喪氣地往廟中走來。


    呼!


    一股陰冷地寒風隨著中年士子的步伐倒灌進屋,帶來泥土的氣息和不知名的臭味。


    濕漉漉地身影緩緩踏上台階,身上的水珠順著衣服匯聚成小水流,不斷滴落地上,很快就在腳下石階上形成了一灘黑色的水漬。


    顧予走上前,猛地隻感覺一股無邊絕望、懊悔、埋怨等等氣息襲來,夾雜著一股陰寒地邪氣狠狠撞進他的身體裏。


    嘶!


    他倒吸一口冷氣,不敢再上前,尷尬一笑,問道:“葉舉人,令堂發生了何事?”


    濕漉漉地身影抬起頭,昏暗光線下,原先俊秀地臉龐已經完全扭曲變形,慘白而無血色,眼窩深陷,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嗓音沙啞:“顧兄,你有沒有看到我娘親?”


    顧予咽了一口吐沫,將手中的酒遞給對方,說道:“葉舉人,夜雨寒冷,你先把這酒喝了,驅驅寒,否則得了風寒,落下病根可不好。”


    濕漉漉地身影木然,沒有任何反應,像是失去了生機。


    過了良久,緩緩伸出手,接過木碗。


    酒水入口。


    突然。


    黑暗中亮起絲絲血色脈絡,瞬間將濕漉漉地身影包裹。


    “你騙我!”


    淒厲地慘叫聲響起。


    濕漉漉地身影臉上的表情猙獰扭曲,旋即整個身體都如同青煙一般開始不斷扭曲,發出了淒厲。


    “你該死!該死!”


    身影怒火爆發,咬牙切齒,驀地幻化成一股漆黑、幽冷、陰森的黑氣突然朝著顧予撲來。


    哀嚎呼嘯,怨念爆發。


    顧予被突如其來地變故完全驚呆,茫然不知所措。


    這時。


    顧予的後背衣衫突然被一隻手揪住,猛地用力。


    他不由自主地向後倒去,狠狠摔了一跤。


    也正是如此,顧予避開了黑影的一擊。


    那黑影正欲再撲,身上血色脈絡卻爆發出一道血紅的光芒,將他死死鎖住。


    黑影翻滾,在哀嚎中逐漸消散。


    突然。


    顧予的眼前一花,一陣恍惚暈眩。


    一股若有若無地青氣從天而降。


    眼前突然浮現出一座小山村,畫麵連閃,像是屹立在歲月長河之中,竟走馬燈似地看到了中年士子的一生。


    中年士子出生於毗縣城郊流後亭小街村,家裏原是軍戶,薄有田地,生活還算優渥,士子自小讀書。


    隻是突然有一天,父親戰死沙場,家境直轉急下。


    朝廷的撫恤金落到他們手中時,本就沒剩下多少,還被幾位叔叔吵鬧著分去。


    母親獨自一人含辛茹苦將他養大,不但播種、收割這些重活,便是做飯洗碗這些家務活都不讓他插手,隻盼他有朝一日能金榜題名,光宗耀祖。


    然而,士子似乎氣運不順,花了十年時間,直至二十七歲方考中了秀才。


    眼看母親年紀漸長,已經做不了農活,日子越過越窮,士子數十次吵鬧著不再考取功名,想在縣裏找個活計,幫人做做賬房、掌櫃,補貼家用。


    隻是都被母親義正言辭拒絕,甚至一次氣得直用藤條抽打他的後背。


    這樣的行為,同樣也引來了親戚鄰裏的不解和誤會。


    “朝廷裏當官的老爺,哪個不是方麵大耳,麵容威儀,你看你這尖嘴猴腮的樣子,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還讀書?你祖上十八代都是泥腿子,到你這就想翻身了?”


    “你個現世寶,中了秀才,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想當老爺了?早些尋個地方做事,尋幾兩銀子養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吧。”


    “村西現世寶,心氣比天高,一心做狀元,卻把娘親勞。”


    村裏傳起了童謠,被當作大人教育孩子要孝順的反麵教材。


    士子緊緊咬著牙齒,裝作完全聽不見。


    就這樣……


    一年兩年三四年,五年六年七八年,九年十年十一年,落入耳中聽不見。


    終於,在他三十九歲時,高中舉人。


    大梁王朝,舉人與秀才待遇完全不同,秀才隻不過是免了徭役,每年能從縣學中領六石糧食(實際早已領不到)。


    一旦中舉,成了舉人,不但稅賦徭役全免,按月領取薪水,還擁有了做官的資格。


    此外,舉人做官後,文氣與國運相連,妙用無窮。


    知道兒子中舉後,士子母親像是了卻心願,就此一病不起。


    恰在此時,同窗送來了消息,朝廷今年急用人,隻要是舉人功名,皆可到吏部選官。


    士子兩難,決定先將母親送往毗縣醫治。


    路上,夜宿野廟。


    沒曾想,母親半夜起身,就往野廟後院的井口跳去。


    士子大驚,一把衝過去,緊緊抓住母親衣服。


    “孩子,你快去京城選官吧,不用管為娘。”母親懇求。


    母喪,子守孝三年。


    母親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在村中去世,鄰裏知道,必然喪失良機。


    士子等得太久,也等得太過壓抑,又像是鬼迷心竅,竟而就此放了手。


    然而,他的黴運,才剛剛開始。


    士子若無其事前往京城選官,卻因無錢送禮,被吏部小官拒之門外。


    想尋找昔年幫襯過自己、他銘記於心、誓取為妻的一位京師名妓,卻發現她竟被大人物所害,已命喪黃泉。


    回到野廟的士子,像是瘋了一樣折磨自己。


    七日七夜後,他用盡最後一口力氣,跳入了井中。


    畫麵消散,幾行金字凝聚在眼前。


    欺世盜名。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


    衝天香陣透常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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